老包头 · 我是石拐人
我是石拐人,真的,地地道道土生土长的石拐人。我从小便熟悉石拐的山山水水,也不止一次忘记爸妈的嘱咐溜进水池里,更不止一次跟着开荒的人在夏季最热的时候,跑到山上去。
从不穿开裆裤起,就和跟自己一样的、土生土长在这里的孩子,走向学校,把那些原来叫阿姨、大娘的邻居叫做老师。
老师南腔北调哪个地方来的都有,学生娃却都是一色儿的融合了南腔北调、具有石拐特色的此地话。虽然有些孩子回家和父母说的是方言,但到学校,说的都是此地话。
从那时起,我就奇怪,身边的玩伴竟然会两种语言。
石拐是个养人的地方,奶奶在我刚懂事的时候,就常唠叨。她是在年轻时,就和爷爷逃荒过来的。她一手挎着筐,一手拉着还小的爸爸,一路要饭,一路走,听说这边有煤矿,能过活,就走到这边来,从此在这安了家,到死也没离开。很多叫石拐人的家庭,都是类似这样的,所以,孩子们对父母的称呼集聚了全国的特色,有叫“妈”的,有叫“娘”的,有叫“爸”的,有叫“爹”的,还有叫“大(dá)”的,但这并不妨碍他们把自己叫做“石拐人”。
石拐是个养人的地方,尤其是养穷人。虽然山不绿,水也只不过涓涓的细流,但依然是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只要你肯下力,不管是山洼下,还是院子里、屋前后,随便开点荒,点点儿种,一夏天的菜就不用怎么买,再加上男人下窑每月开的资,生活就不会太窘。有手勤的女人,偷着闲,养几只鸡,喂头猪,不用怎么打理,鸡屁股里下的就足够男人们隔三差五喝个小酒、给孩子们解个馋。
石拐是个养人的地方,她倾其所有,毫不吝啬地将地上地下全部献出,各地逃难的人、想谋生计的人,纷纷投入她的怀抱,也包括我的爷爷和奶奶。因为大家来自四面八方,所以不用分主人和客人,很快就能融合到一起,你帮我一把,我帮你一把。男人们因为一起钻那个黑窟窿,共历着生死,而结成兄弟;女人们因为有共同的牵挂,在借你一把盐、还你一碗醋中,成为不是亲戚的亲戚。孩子们把一个院的、一个片儿的,都当成自己的兄弟姐妹。自家爹妈不在,不用担心,哪个家都是自己的家,推门就进,人家吃啥,就有你的啥。孩子们打架,往往不是为了自己,大多时候倒是为了院里的谁,邻居的谁谁。
石拐真的是个养人的地方,很多人在年轻的时候就到了这里,成了家,生了子女,又看着子女在这里成家,再有下一代,最后把自己的尸骨埋在这片土地上。生献于斯,死献于斯,出门在外,自称是石拐人。这就是石拐用自己的山水养育不同口音、不同来源、而终合一的结果。有钱可以在这里活,却不会有人把你当有钱人,因为没有太高的消费,一样的锅响铲叫,一样的夫妻口角;没钱人在这里也可以活,地里刨食,借借还还,自己身上穿的和别人穿的不会两样,自家缸里腌的也和邻里的相同,没人瞧你不起,反而会说,哎,石拐人,都是这么个样,这地方养穷人哩。
石拐真的是个养人的地方,很多孩子从生到大,吃的是百家饭,喝的是百家水,邻里就是亲戚,亲戚就住在邻里,一到饭点儿,尤其是夏天,一群光屁股的孩子打开自家的碗橱,抢过属于自己的铁饭碗,一颠一颠闻着饭香跑出去,往往是人家还没掀锅,先得给这些“要饭”的舀一勺。有的干脆从大人们碗里要,你家一口,他家一筷,等自己的母亲喊吃饭时,孩子们已吃饱了。母亲们会嗔怪地说,这孩子,就吃见别人家的好,快把你给了人家吧!一格塄的大人就笑了,都说,就是,快给了我们家吧,来,再过来喂一口。要赶上自家吃口好的、变样的,母亲们早早就安顿孩子,快拿个碗给谁谁送去点,你一天介吃人家的。一扇扇的门被敲开,一碗碗饭被送过去,一家家的感情就在这碗里来碗里去,伴随着孩子们的长大而变得浓厚。
在石拐时,总想离开石拐,离开石拐时,总想再回石拐。大人们看孩子们长大了,都会说,快有点本事离开石拐吧,这还叫个地方,难道你要一辈子呆在这儿?孩子们大了,又对自己的孩子这样重复说。可作为老人,他们一辈子也没想着离开石拐,就是偶尔想想也会马上反问自己,离开石拐又能去哪里呢?石拐可是个养人的地方啊!想归想,说归说,老人们临死时都安顿自己的儿女,我死了,就把我埋在石拐吧,我哪也不去了,这就是我的家了,你们以后不管在哪,回来给我添锹土就行了。
2000年后,由于各种原因,年轻的人真的就离开石拐了,他们在包头或其他地方有了自己的事业,有了自己的楼房,有了自己的儿女,大多数人把口音也改成了城里话。在忙碌中,慢慢模糊了那个叫“石拐”的地方。有时喝多了,会偶尔想想,并打通儿时朋友的电话说,我一直想回去再看看了,一直忙的,哎……
我们全家也先后离开了石拐,搬到了一生向往的又陌生的城市,老人在欣喜后,又闹腾着想回去,高大的楼房,进门换鞋的习惯,让他们斯守了几十年的邻居一轰而散;一模一样的防盗门,往往让他们找不到回家的路。“还是石拐好啊,石拐能养人啊”,他们常常自己在默默地想。
东山上,有爷爷和奶奶的墓,是他们当年一手挎着筐,一手拉着还小的父亲,来到这里,又有了我们这个家。现在,我们都走了,到那个向往了一生又陌生的城市里,只有他们永远地留在了这里,怀着儿孙一年回来添一锹土的奢望。
我是全家最后一个离开石拐的,有时也和其他年轻人一样,想着再回去看看,可一直没有回去。开学了,孩子问我,出生地填哪,我说,填石拐吧,孩子说,人家同学没有这样填的,哪有石拐人了?说完,自顾自填上“包头”。
有一天,我的一个老师给我打电话,说网上有个歌是固阳人写的,大概叫“有个地方叫固阳”,让我听听。放下电话,我在想,也有个地方叫石拐,我就是那里的人。于是,摸索到纸和笔,写下:我是石拐人。
图文来源:魅力喜桂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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