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叶之美

每年暮秋，我从大明宫国家遗址公园上走过，总看见秋风在扫落叶，保洁员也在扫落叶。保洁员很敬业，最见不得落叶，也眼尖，看见就抱了扫帚奔去。黄叶一时纷飞，扫帚就一阵狂扫；不断地纷飞，就不断地清扫，在路边归拢成堆。我不理解的是，铁栅栏门常年关闭，栅栏上爬满红叶，红艳艳的，像火一般热情，惹得路人忍不住行注目礼，多美！即使红叶飘落一地，也与栅栏上的红叶浑然一体，那是一幅画的动漫嘛，并不碍谁眼、脚，更不碍环境卫生，为何要挥动扫帚，非要将上边红叶拍落，再将下边红叶扫荡无遗？我驻足观赏时，那扫帚会停止发威；一见我转过身去，那扫帚狂拍如旧。有路人见我困惑，就一边摇头，一边解释“：理解吧，她也是为了一劳永逸！”她呢，恨不得一夜间叶落尽，往后呢，省力又省心；我呢，毕竟是路人，不能和她计较，只能理解万岁，万岁，万万岁！

想起了童年。霜降以后，草由衰黄而枯白了。沟里、洼里，崖塄、坡塄，柿子树叶全红了。刮了一夜风，就惦记着去搂柿叶。背个篓，或挎个笼，拎个竹耙子，三五玩伴结伙而去。立在坡塄，愣一会儿，才会奔树下去。为何要愣呢？因为眼前的情景太美了，美得不知道该如何形容了！并不理解那叫景色，或端直叫秋色，只是觉得这色不比那色，长大后才明白这色叫秋色，那色叫春色。不一样就是不一样，满地的红叶叠加堆积，就像遍地火焰；随风起落，就像火星飞动。片片红叶圆满，不能说漂亮，只能说完美，就不忍心去搂了。也没法搂，柿叶会被扎进耙刺，扫起来极不顺手，不时地要清理，反而耽搁工夫。娃们就扔了耙子，改用棍子去扎了。无须约定，很自然就比赛起来，看谁扎得既快又巧，扎满一串，扔进篓、笼里，再折一根细棍子。先扎密集的，再扎散落的，扑腾一会儿，地面就基本上被收拾干净了。

篓、笼放满了，不急于回家，开玩。柿子树上总有柿蛋儿未落，霜红剔透。若是孤零零一个，悬在最高处，那是故意留下做“引蛋”的，据说来年结的柿子更繁、更多。若是不止一个，那一定是遗漏了的，正好打牙祭。娃儿们的心思总是奇妙的，得来全不费工夫，觉得没意思。自己眼尖，盯见树梢上有一颗柿子红得馋人，那就要设法摘下来。那经霜打红透了的，放到嘴里一吸溜，甜丝丝地钻进肚子里，美滋滋的。谁盯见并不能算是谁的，谁摘到手里，那才叫“战利品”。总有胆大的，一身匪气，出溜爬上去，身轻如燕，小心翼翼接近，稍不留神，枝丫晃动，柿蛋儿随时都可能落地。柿蛋儿到手了，仍不能大意，必须用心拿捏，恰到好处。攥紧了会稀烂在手里，攥松了会掉落地上，也是个稀烂。整个身子谨小慎微地离开树枝，双脚轻轻落地，那“战利品”才会完好无损。谁拥有了“战利品”，谁在众玩伴眼里就是“幸运儿”。

我的故乡多槐树，坡叫槐树坡，沟叫槐树沟。槐荫春夏，不见坡，亦不见沟，远望一色绿，说是绿海有些夸张，说是风景名副其实。秋慢慢凉，叶慢慢黄，坡慢慢疏，落地的黄叶慢慢多起来。秋老虎纠缠，沟、坡始终覆盖了绿，人眼就恍惚，怀疑夏日折返回来了。忽一夜降温，那绿叶还在树上，只是顿失生机。娃们调皮，给树身一脚，就有绿叶哗啦飞落，用手接住，轻轻一握，哇，粉碎了。赶上哪一日风大，眨个眼儿，树枝成了光杆杆，干叶落了一层层。如果娃儿们不上学，就去槐坡、槐沟搂槐叶，搂回家喂猪。如果槐叶枯黄，又经了雨淋，猪就不吃了，只能当柴火，冬天煨炕。

一年深秋，我放学回家，赶上故乡刮风，刮得天高地旷，眼界豁然开阔。一路走，一路白——被刮白了。落叶不悬空纷飞，就贴地旋飞，有的飞高，有的飞远，有的在起落中飞舞。洼地、沟渠和路边都集聚了厚厚一层落叶，真想当下就搂回去。仍长在地里的包谷秆儿东倒西歪，直立不倒地在风里瑟瑟发抖，挂在秆儿上的叶儿迎风呼啦，像无数的小旗旗，随时都会挣脱。被砍了的包谷茬儿白花花的，拌住了被风吹动的豆叶、树叶、包谷叶。地里仍有零星的绿色点缀，昭示生命的倔强，最多的是蔓菁，多半自生自长，绿绿的，与季节抗争，如果不被剜去，就等着被雪覆盖了。我惊奇蔓菁的顽强，忍不住就驻足，盯上多半天，心里不可能无动于衷。如果是豆子地，豆子被割，豆根仍在，满地的豆茬，裹挟着豆叶，不让离去。凹凸不平的地里，凹处几乎被豆叶填平。就惦记着，回头去搂。

刮一场风，树上少一片树叶，地上就多一层黄叶。村里房前屋后、旮旯拐角，有大树巍然屹立，就有黄叶铺满一地。只要我路过，必行注目礼，拂不去心头的情绪，说不上惆怅，也说不上失意，就觉得有一种难言之隐，还捎带着一种莫名其妙的凄美。年少不知愁滋味，那情绪肯定与愁不沾边儿，却分明有一种吟诗的冲动。这样的情绪未被岁月稀释、冲淡，反而在心田上生根发芽、开花结果了似的。有一根心弦极度敏感，只要看见落叶，哪怕是落叶图画，甚至是关于落叶的诗句，我都会骤然间心潮澎湃，不能压抑。我敬佩所有的落地黄叶，它们历经了春夏，躲过了风吹、日晒、雨淋，直到秋尽，倏地变黄，黯然离开梢头，回归土地，与树根团聚。被扫去的落叶是孤魂野鬼，唯独归根的落叶才叫入土为安，才叫寿终正寝。一叶知秋，这才是秋的应有之义：赞美风景的时候，应该感念每一片落叶，而落叶之美，美在抱团，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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