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在海上奔波一生,终于离开了海,进入大地的尽头
海边墓园
文/盛文强
我来到了半岛尖端的狭长地带。若从高空中俯瞰,这里是深入滚滚波涛之中的走廊,两侧是铁锈色的断崖,正是这些衰老的石壁,碰碎了海浪的进攻,才使窄条的陆地得以保全。在这狭长地带,丘陵起伏,少有人到这里来。此时天色尚早,太阳还没出来,隐隐望见陆地的尖端指向了东方,烟波浩渺的未知之乡。而脚下所在,俨然大地的盲肠,无用的一截,却又难轻易舍弃。
途经几座丘陵,曲线在山丘和谷底之间翻滚,牵引着目光来回滑动。在丘陵之后,闪出一片平地。平地的中央,有一座从未见过的大墓,穹顶高大,足有一人多高。墓碑上的字迹风化剥落了,笔划消磨殆尽,碑面白茫茫的,平坦的废墟。不知是哪个大人物的墓,也不知年代。墓的主人在此长眠,他的墓是高卧的圆球,穹顶光洁,用白色石片砌成,走近细看,才见石片接缝处钻出了细草。在海风的吹拂下,草尖抖成了一团虚影。从空中飞过的海鸥侧头望了一眼,拍了几下翅膀飞到半岛的另一侧。大墓的光滑外壳,远道而来的海鸥也感到吃惊。在野地中,毕竟难以见到规整之物,一切都是杂乱的,不入规矩之中。巨卵似的人工筑造之物安置在自然界,硬生生地镶嵌在海角一隅,它正从半岛的地面肿起,寂静中的无名。
绕过大墓,来到海角更深处,迎着潮头的尖角有些单薄,地平线在脚下消失,陆地消融在海中。向着大海的方向,有一片墓地,是海岛上的老渔夫长眠之地。他们在海上奔波一生,终于离开了海,在此长眠,进入大地的尽头,四肢百骸得以安歇。他们太累了,需要休息。墓碑都面向大海,波浪在面前翻滚,不断撞向岬角,要把这块狭长地带吞噬,石壁及时击碎了大浪,空气中飘来波浪的冰凉碎屑,落在脸上如同针刺,不由得倒退几步。老渔夫当年领教过海上生活的凶险,在海上挣扎了一辈子,现在却又要和海比邻而居。在海角之外,又有年轻的渔夫驾船出海了。海上的潮汐往来更迭,岛上的渔夫也在代代传递。人与海互不相让,保持着奇异的平衡。
坟冢外围绕着石墙,只有东面留有开口,墓碑设在开口处,比围墙稍高,像是一面照壁,碑上雕了纹饰,字体有稚气。这是素人的手迹,他们原本不通文墨,写出的字东倒西歪,笔画似柳叶,两端尖细,中间粗胖,像是孩童写的字,歪斜中却有天真意趣。连看了几处,从中辨出了几个名字。他们的生平,不得而知,只知道他们在海上度过了一生,他们耳闻目见的海外奇观,也一并带进了墓地。
即便如此,还是有人对名字表现出异乎寻常的偏执。在众多墓碑中,有一个渔夫的名字矫然而出,那是用红黄绿三种颜色,写的三个字,每一笔都要换一种颜色。这是墓群中最为绚丽的名字。在名字四周,还有大朵的团花和盘曲的缠枝,红的是花朵,绿的是枝条,名字在花木的簇拥之下,仿佛锣鼓声中的交谈,难以分辨。名字和花枝都是雕在墓碑上的,在凹陷中填充了彩色油漆,有的地方油漆太饱,向下流淌。那个人的后代深情而又执拗,把逝者的名字装扮起来,是为了对抗遗忘。反复涂抹的油彩,就是记忆中难以剥除的情感,愈是鲜艳,便愈是浓烈。
在长久的追忆之中,逝者的名字和花枝缠绕在一起,每年春天都生发出来。在太阳升起的时候,长夜的黑暗退去,墓碑上的名字一一照亮,笔划的凹陷里,阴影也无处存身。墓室里灌满了金光,向外流溢。墓的主人一生平平无奇,此刻却享有天地间最耀眼的光芒。
新媒体编辑:何晶
配图:摄图网、出版书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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