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湖边恒庐之故人往事(一)

最近有友人不约而同前来报信,说河坊街开了一家饭店,招牌上“恒庐”二字颇为显眼,装潢风格则富有想象力——某种乡土气息混搭古罗马风的“金碧辉煌”。朋友调侃道:“你家开饭店啦?风格好像有点跑偏啊?” 我不知如何作答。“我家”恒庐早已易主,成为美术馆。今恒庐美术馆有欣欣向荣之势,已在大商场开了一家分馆——于是又有了“国大恒庐美术馆”。只是,“恒庐”啊“恒庐”,此二字似已渐行渐远……乡村古罗马风“恒庐”饭店的开张彻底击败了我的沉默与拖沓,作为出生在恒庐围墙内张姓两代人中无足轻重的最末一个,我诚惶诚恐地想,总得说一说最早的“恒庐”吧。

“恒庐”啊“恒庐”,此二字似已渐行渐远……

那个恒庐是杭州南山路上面向西湖和钱王祠的一所老宅院,其正门向西开向南山路,后门则向东开向荷花池头。恒庐围墙曾经既长且美,由色调相衬的巨型山石堆砌而成,远看有点镶嵌艺术风格的意味,过去是南山路上的一道风景,其大门口匾额上的“恒庐”二字出自著名书画家余绍宋的手笔,这使得此庐和左右其他老房子(茅以升故居、潘天寿故居等)相比,小有特色。

恒庐最早是曾祖父张星一医师的诊所,也曾是张家四代人的住所。在此住得最久的人是我奶奶,1936年,奶奶18岁嫁入恒庐,成为张星一的大儿媳,从此久居此地六十六年,是她曾经给我讲过一些往事。然而彼时年少无知,一心向往更大的天地,唯独不知往回看,听往事既不专心也不善问。老人虽很长寿,却终是带着太多往事走了。这让我后来追悔莫及,花了十二分的力气去了解了个大概。一番费力考据与研究之后,不觉自惭形秽,意识到“恒庐”实是先人留下的一笔可观的精神财富。只是曾经慢慢走的时间,如今撒腿飞跑,似乎很少有人有耐心认真去看从前。在此且记下我所知道的故人往事,使它们不至沉入历史的海底。同时,历史非亲历,本文记录故人往事,难免会有差错,如有知情人士读后可纠我之错,提供新的线索探讨一下,也将是本文之意义所在了。

· 现今恒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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呜呼,年少时常挂在嘴边的话是“此心安处是吾乡”,不久便去国离乡,头也不回。直到半生过去,才知道故乡只能是杭州,因为这里的大街小巷除了自己儿时的身影,更有祖辈奋斗不息的足迹伴随着世事变迁。

张星一与广济

恒庐主人张星一何许人也?他是二十世纪一十到三十年代的名西医,是中国最早涌现出来的一代西医中的一员,他和他的同学们在中国西医发展史上起到过不小的作用。

张星一(1885-1938),名远荣,字星一,号侁路,以字行。

张星一(1885-1938),名远荣,字星一,号侁路,以字行。他是浙江嵊县沙园人,早年曾就读于嵊县县校,那是一所好学校,曾名“二戴书院”,校长是大名鼎鼎的近代革命家、教育家蔡元培先生。张星一的老师谢飞麟也是近代民主革命的先驱。作为其学生,张星一思想进步,参加了光复会(后入中国同盟会),主张反清革命。据《嵊州人物传略》记载,张星一和江浙革命志士张陔南、周志由、俞丹屏、魏斌、王金发等交往密切。张星一的这些密友和他的老师谢飞麟,都是曾和秋瑾、徐锡麟一起举义反清的革命同志。(其中王金发和谢飞麟更是和秋徐二人交往极为密切,王金发曾随徐锡麟去日本鲁迅前往迎接;孙中山在上海参加活动时,王金发亲自护卫。)

张星一志在学医报国,1905年,他在老师谢飞麟的带领下赴杭应考,考入了英国医生梅藤更(Dr. Main Duncan)在杭州创办的广济医校(广济医院的附属医校,广济医院就是后来的浙二医院,梅藤更和小病人相互鞠躬的塑像,至今仍立在浙二医院门口)。张星一成为梅藤更的弟子、广济医校第七期医科生,毕业后留任广济医校医科教授。

· 图为广济医校校舍·

广济医校可不是一所普普通通的学校,它是中国历史上第二所西医学校,其校长梅藤更颇具远见卓识,使它后来发展为中国规模最大、设备最完善的西医学校之一。广济医校采用中英文双语教学,由外国教授和本国教授共同授课。我曾读过由当时已是广济医校教授的张星一与友人合写的一篇文章“说广济新校”,文中详细描述了1924年广济医校的校舍和设备——教室宽敞明亮有暖气,实验室和图书室有英国直供的最新机器设备(显微镜、X光机等不一而足)和图书,不少设施是参照当时英国剑桥大学而设,走廊上有安乐椅,学生宿舍有冷热水供应,还有抽水马桶、面盆和浴缸。即使是在近一百年后的今天,上述也算是不错的教学条件。

广济学子们思想开明,爱国进步,很早就剪掉了辫子(1905年前后)。包括张星一在内的第七期医科学生毕业于辛亥年夏天,他们一起于当年9月参加了辛亥革命。最初广济同学决意参加革命时,志在武昌、汉口,但革命党人暗示他们不必舍近求远,因此他们决意留守浙江。1911年9月14日,浙江响应武汉的革命爆发,15日晨,同学们分为两队投入革命,一队出动救护,一队留广济医院救治伤员。浙江大局已定后,同学们赶赴上海南京前线救死扶伤,当时驻扎上海的红十字第二团救护人员中,广济同学占了过半。历史证明这群热血青年以自身的努力推动了中国社会的进步。

· 图为广济第六、第七期毕业生参加辛亥革命留影·

当时的广济医校,是一届学生毕业之后才招收下一届学生,每届学生也就几人到十几人,到了第七届,毕业生总共不过几十人。这些学生一毕业就都在社会上担当了重任。直到1927年广济医校因故被迫关闭,全部医药产三科毕业生370多名。张星一是广济医校最优秀的医科毕业生之一,他和同班同学阮其煜、虞心炎等,后来都成为中国西医发展初期比较有影响的人物。

在《广济医校五十周年纪念册》上,曾任黄埔军校卫生科科长、同为广济医科毕业生的吴云庵撰文“史賸”,逐一评价了广济最优秀的毕业生数名,其行文诙谐活泼,评价大都非常中肯,毫无吹捧之意,然而他对学长张星一的评价可谓是极高的,具体如下:

“张星一,近代新医总算‘蠡斯衍庆’,一年多似一年,不过万头攒动中,求一个理想的真美善的医生很不易得,因为医生要有高尚的品格,仁厚的性情,诚恳的态度,精深的技能,丰富的经验。要合综这几个条件,是绝少兼备的,只有星一先生是庶几乎了。他的学术和人格,是使我五体投地的佩服,生平略与刘伯伦同志,一醉酡然,自谓义皇上人。其浑厚处颇似同学章庆璜,不过庆璜有其度无其才,犹如冉有貌似夫子,究竟‘高山仰止景行行止’不可几及的。”

· 偶然寻得的张星一处方纸,只是无法考证写字者是否张星一本人。·

· 张星一手书·

张星一开有一间诊所,就在今天恒庐的位置。与此同时,他身上还承担了极多的其他职务,如:广济医校解剖外科教授、广济医院的外、妇科主任、浙江省立医药专门学校特班外科教授、当时五省联军总医院院长、青岛市立医院院长、浙军先锋团医官、省立戒烟局医官、国民革命军第二十六军后方医院中校医务主任、浙江政府公安局警医处医官等等等等。其兼任之多,在今天是很难想象的,足见当时的社会迫切需要西医,而优秀西医的人数却还很少。

· 广济医院1931年主要职员表·

在治病救人之外,张星一还和同学阮其煜等共五人一起负责编写了早期医学期刊《广济医报》(后改名《广济医刊》),致力于医学知识的普及。

张星一不愧为广济人,他一生一直都和广济医校、广济医院、《广济医刊》保持着密切的联系,也是为广济同学会热心出力的一分子。他不但自己奉献广济,还让自己的夫人也参与其中。据我奶奶说,太爷爷在广济医院当医生时,太奶奶裘秀娟也曾在那里当过护士,由于她是小脚,去医院工作时为了搭配护士服还特意订制了一双小脚可以穿的皮鞋。在那个成功男人可以三妻四妾,已婚妇女基本不抛头露面的年代,鼓励夫人去医院工作救治百姓的医师张星一,思想可见不是一般的开明和先进。

· 图中右二为西医张星一,左一为他的夫人裘秀娟,儿童为他的长子张虎臣·

张星一与余绍宋

· 2002年的恒庐匾额·

题写张宅匾额”恒庐“二字的是书画大师余绍宋,这并不是偶然,医师张星一和书画家余绍宋之间有过多年的友好往来。余绍宋先生有每天写日记的习惯,其日记记载了当年他“朋友圈”里的大事小情,也有不少关于余张二人交往的具体记载,因此下文一些细节出自《余绍宋日记》。写往事的文章能有细节充实殊为不易,真要感谢余绍宋先生。

· 书画家余绍宋先生 ·

话说当年的司法部次长余绍宋辞去官职及北京美术学校校长、京师大教授等教职,别过邻居兼密友梁启超后,于一九二八年抵达杭州开始以书画为生,过起了闲云野鹤的生活。在杭州,余绍宋经友人宋延华(嵊县人,国民政府最高法院推事、浙江省最高法院首席检察官)的介绍,租了同为宋延华好友的张星一在杭州法院路的房子(今庆春路马寅初故居隔壁,正对孝女路)。一九二八年九月一日,余绍宋在日记中写道:“访房东张星一,谈颇惬,星一为医生,貌肫实如儒者。杭州惯例,租屋须十个月押揽,又须十分之一之红租,以新屋计之,为数达六百元之巨,虽押揽退屋时须返还,然一时安从得此巨款,今星一一律不索,可谓体恤之甚,实可感也。” 从余绍宋的描述中可见他对张星一的第一印象非常好,说他看上去真诚儒雅。张星一免去了余家租房之巨额押金,余绍宋很感激。此后,张星一常给余绍宋看病,却不肯收诊费,余绍宋日记中有“欲依其医例奉送不肯受”的相关记载。

余绍宋则常以字画赠张星一,他在日记中提到,他曾画扇赠张星一,题云“蹈矩循规,不务奇异,非今世所尚者也,画何独不然,书以博星兄一粲”。在余绍宋的眼里,西医张星一正是一个不爱循规蹈矩墨守陈规,而敢为人先的开明之士。

通读余绍宋日记可见,他离开北京刚到杭州的时候,对杭州的西医似乎是不甚信任的,曾对朋友说,杭州没有好医生,看病要去上海(“余谓西医亦无不可,但杭州殊无好医生,宜往上海延高手来诊方妥”)。但在张星一给他看了几次病之后,他在日记中数次比较了中西医的不同特点,并请张星一为他动手术缓解痔患。一九三零年六月,他在日记中写道,自己病愈“内则王邈达(当时杭州名中医)之功,外则张星一之功”,“星一晨夕必一至,极可感念”。一九三二年张星一因将有常州之行去向余绍宋辞行,余绍宋觉得张医生要离开杭州对自己来说真有点不方便(“夜张星一来谈,谓将有常州之行,盖来话别也,而余旧疾适又有荫动之势,彼离杭殊感不便矣。”)。

余张之间的友好往来,那些年间一直在继续:你赠我葡萄,我送你陈酒火腿,偶尔一起去楼外楼喝个小酒。你替我诊病,我为你作画写字,来来往往,简单美好。很有意思的是,张星一某次从常州回杭,曾给余绍宋送去一只洋犬,还告诉余绍宋说狗儿名叫来喜,这是一段很有画面感的记载,想来张星一应是个很有生活情趣的人。

通过《余绍宋日记》的宝贵细节记载,我们还能发现一点:张星一在超负荷工作多年后,从三十年代中期起身体就趋弱了。那几年余绍宋在日记中多次提到张星一生病,甚至是在长子(我爷爷张虎臣)成婚当天也因生病而卧床不起。(一九三六年二月十九日,去恒庐贺喜的余绍宋在日记中遗憾写道:“贺张星一纳子妇,星一竟以病不能接待宾客”。)作为被当时社会迫切需要的优秀西医,张星一尽己所能把健康带给了尽可能多的人,却因为工作太过辛劳而积劳成疾,最终奉献出了自己的健康。

(待续)

自6月1日征稿活动启动之后,我们收到了多位平台用户的投稿。在此,小编代表杭州历史建筑微信公众平台,感谢投稿人——张舒的美文,也欢迎大家继续关注和投稿,具体投稿信息可点击下方图片了解更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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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由张舒投稿并授权发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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