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州开元寺料敌塔下的离愁与悲欢
《续资治通鉴长编》记载的第一件事并不是陈桥兵变,而是定州的情报系统可能出了什么问题。
公元960年元旦,后周朝廷得到镇州、定州两地的报告,称契丹即将联合北汉军队大举进犯,于是派遣殿前都点检赵匡胤北上御敌。镇州在今正定县,镇、定两州距开封八百余里,赵匡胤的军队在距开封城仅三十里的陈桥驿过了一夜便折返了。此后改朝换代顺利进行,将要进犯北境的契丹、北汉联军则不知所踪。这样一来,镇、定两州提供的情报便成了一个需要大开脑洞才能想象的事情。
北京,唐宋时期称为幽州。后晋石敬塘将幽云十六州割让给契丹,从此中原王朝无险可守。宋辽边界虽在白沟河( 保定市高碑店市有白沟镇),似乎霸州、雄州(今雄县)、保州(今保定)一带才是宋辽边境。但华北平原一马平川,契丹骑兵可以轻易抵达镇州、定州一带,镇、定的军事意义由此突显,时人号称“天下根本在河北,河北根本在镇、定”。
太平兴国四年(979), 赵光义御驾亲征,在灭北汉之后转而攻辽,企图一举夺取幽州。双方在高梁河交战,宋军大败,赵光义身中箭伤,仓皇奔逃。《辽史》记载,“宋主仅以身免,至涿州,窃乘驴车遁去”,不过涿州仍在辽境,辽军追击至此而罢,赵光义却未停止亡命的脚步,继续奔袭三百里至定州,惊魂才稍稍收定。
流经北京动物园的长河便是历史上的高梁河,保留至今的高梁桥以及高梁桥路、高梁桥斜街等地名仍能勾连起某种历史记忆。不过今天这里车水马龙,是地铁、高架桥、西环广场的凯德MALL汇成的现代都市景象,站在此地回想宋太宗战败逃亡的情形,多少有些滑稽。
北京高梁桥路
北京南长河
仁宗皇祐五年(1053),定州迎来第36位知州宋祁。宋祁与他的前任韩琦开创了宋朝历史上文官知定州的先河。韩琦毕竟曾是宋朝西北战场的统帅,宋祁则是翰林学士出身,未有任何战场经验。虽然澶渊之盟(1004)以后宋辽边境长期和平,但定州毕竟是边境重镇,数万禁军驻扎于此,时年56岁的宋祁感到“亚历山大”,甚至“早夜震惶”。于是他上了一道札子,引用“天下根本在河北,河北根本在镇、定”的俗语,强调宋朝北境赖此两州“扼冲要、为国门户”,并提出一系列加强军备的建议。
和平时代,文人知州,而定州的军备无可挽回地衰落了。元祐八年(1093),高太后去世,宋哲宗新政,宋朝政局再次面临变局,端明殿学士、翰林侍读学士苏轼请求离京出知“重难边郡”,遂有知定州之任。当时的定州军政坏弛,卫卒骄情不教,军校吞食廪赐,而文官知州对哪位军士都不敢得罪(“不敢谁何”)。苏轼有意整顿,惩治了管理甲仗库子的张全、管理帐设什物库子的田平等,又缮修营房,禁止饮博。苏轼视察时还发现营房简陋破败,“大段损坏,不庇风雨”,“椽柱腐烂,大半无瓦,一床一灶之外,转动不得”,“妻子冻馁,十有五六”,不得不向朝廷请求下达一批僧人执照(度牒)筹措修缮经费。苏轼在定州的任期不过十一个月,为了规范春季阅兵仪式差点参劾副总管王光祖,定州军备弛懈问题已是积重难返。
二、料敌塔,宋筑以望契丹者
北宋时期,定州的历史可以分为澶渊之盟前后战争与和平两个阶段,定州的长官可以分为韩琦前后武人与文官两种类型。与此对应,一千年来定州最雄伟的建筑开元寺塔内留下的丰富文字资料,也可以分为两种类型:一种是当地军民的佛教结社碑刻,另一种则是文人的登塔题记。
苏轼在定州将近一年,虽谈不上千古绝唱,至少也留下二、三十篇诗文,其中从未提及开元寺塔,开元寺塔内外也没有留下苏轼的题记。这难免让苏轼的粉丝感到困惑与懊恼,苏轼难道从未登临开元寺塔?1995至2001年开元寺塔大修期间,工作人员兴奋地在塔内三至四层的踏道拱券西侧王寀的题记中发现“东坡”两字。这几乎是一则旅游指示牌,请各位游客登顶参观苏轼墨迹。但今天登上十一层的塔顶绝不能找到东坡题字的任何痕迹,并不是王寀忽悠人,因为《燕山丛录》记载料敌塔原本“高十三级”。
王寀题记摹本(资料图片)
题记录文:绝顶西南面塔身有东坡题字。正北门扇上有浮休题字。宣和三年闰月二十二晶。祥符王寀得之,襄阳□璋国宝。来者不可不一到绝顶也。
《燕山丛录》不仅记载定州开元寺塔“高十三级”,而且直言“塔名料敌塔”,修塔的目的是“望契丹者”,也就是说该塔是侦察北境敌情的瞭望塔。开元寺塔高80余米,号称中国最高砖塔,地处军事重镇,绝无理由不曾用于瞭望敌情。但《燕山丛录》是明人作品,现存宋、辽、金文献中未见任何“料敌塔”的说法,开元寺塔是否专为“料敌”所修,其实很难定论。或者认为修塔工程由僧人主持,经费多向民间筹措,似非官方军事工程。但考虑到宋代皇帝、将军多有利用僧人刺探情报的谍战故事,主持修塔的僧人会能(令能)曾经“奉圣旨西天取经回”而“得舍利子”,并尽伐嘉山之木而修成宝塔,很难说这个过程就不可能是宋朝情报系统的杰作。
宝塔始修与修成时间也有争议,塔内壁《佛说金刚寿命修塔陀罗尼经》碑记载始修时间是宋真宗咸平四年(1001),宋祁《开元寺塔偶成题十韵》诗自注宝塔始修于宋太宗至道元年(995),修成于宋仁宗至和二年(1055),历时60年,因此诗曰“雄成宝塔新,经营一甲子”。不过也有学者认为修成时间是宋真宗去世的乾兴元年(1022)。无论如何,开元寺塔始修于澶渊之盟(1004)之前,当时战争频仍,专为“料敌”修筑宝塔完全合乎情理,但修成之时宋辽已经达成和平,“料敌塔”很长时间里恐怕只是文人登临游览之处。
定州开元寺塔
宝塔所属开元寺最早是北魏太和时期兴建的七帝寺。隋开皇时期更名为正解寺,唐玄宗开元时期将各地“定形胜观寺改以开元为额”,从此“开元寺”遍布全国。清道光年间开元寺已经毁坏,2014年当地奠基重建,寻访之时尚未竣工,重建开元寺的边上则有晏阳初故居以及中山博物馆。
由于限制性开放,作为普通游客无缘登塔寻访塔内丰富的文字资料。除文人登塔题记,塔内碑刻多为 宋军民佛教结社的碑铭,已有当地文物及史学工作者系统整理与研究。阅读这些研究资料,便会觉得所谓“燕赵古称多感慨悲歌之士”不过是长期战争生活的后遗症。北宋时定州仅禁军就有一至二万余人,塔内碑刻中不但可以找到山南东道节度使王显、天平军节度使王超,更有从指挥使、军使、兵马使到长行、节级、普通士卒等2795位军人的姓名。定州民众的生活也呈现出军事化与边境化的特点,土地多为军方的屯田,宋辽两国的间谍与反间谍活动在定州频繁开展,定州有些地方甚至还属于宋辽军事缓冲区“两属地”,这里的民众需要同时向宋、辽两国赋税或服差役。
战争与边境生活给人世间制造了更多梦幻泡影般的无常劫数。佛教邑社的碑铭不仅镶嵌于塔砖之中,也深植于生命中的切肤之痛。定州北仅30公里的唐县是传说中唐尧的封地,北宋时唐县赵母乡诚谏村有位施主名叫刘希遵,在一次契丹人的进劫掠中,他的母亲被人掳走。刘希遵在佛主面前发下重誓,如果今生还能见得慈母,一定将身家所有尽献于佛教事业。十八年后,刘希遵从辽国接回母亲,恰逢开元寺塔修建,他先是捐钱烧砖一万,然后又召集千人结成邑社,每人每年向佛教施钱一万两千文!
今天如果有缘登上定州开元寺塔,还能在塔内第三层的碑刻中读到这段往事以及结社千人的姓名,从中感受历史上普通人情感与信仰的力量。
刘希遵碑(资料图片)
上有铭文:唐县赵母乡诚谏村刘希遵,早为值仕马打虏,老母在蕃中一十八年,尊发重愿,去取慈母,托自□取得慈母回来,有愿烧砖一万口于舍利塔上,结缘已毕。今又□到邑众一千人,每人逐年各施钱一佰二十足陌,今具邑众姓名如后……
补记:战争在定州留下了深刻的烙印。寻访料敌塔之时,正值中国抗战胜利70周年。文管所的院子里除了散落着若干开元寺塔相关的残破文物之外,还有一件日军侵华的铁证“建设东亚新秩序纪念塔”,须弥座上还刻着“定县全县绅商代表”为日军歌功颂德的铭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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