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海》:公子哥痴迷京剧,下海后抑郁而终
今日推送之《下海》,出自《戏剧月刊》第一卷第十一期,作者为尢半狂,讲述了一位公子哥痴迷皮黄,后来拜师下海,由业余转为专业,受到了种种的不如意,又染上恶习,最后抑郁而终的故事。读来令人唏嘘,具有一定的现实意义。
蒋子义拉得好一手胡琴,肚子里的玩意儿也多,有人说他从前下过海,后来嗓子塌中,在一个小埠头上唱砸了,赌气不再上台,他本是好人家子弟,便弄了个小差使,公余之暇,集几个小友说说戏、调调弦,算作消遣,子义对于青衣最有研究,大江以南的青衣后起大都奉为圭臬,民国二三年,子义赋闲在吴,渐渐地生活有些不甚舒服,便爽性开门授徒,三吴子弟有喜欢京剧的都去消遣,无形地成了一个雏形的票房。
和子义最谈得来的是一位公子哥儿,姓尹,行四,绮年玉貌,倜傥风流,幼年随宦河南,生长在北,所以本籍虽是吴江,却说的一口官话。尹家是书香门第,祖老太爷做过礼部尚书,怎奈到尹四一代,渐渐中落,尹四人绝聪敏,却与读书不甚相近,无论父叔怎样的严厉督责,终是格格不入,然而要说他笨却又不然,十二三岁上就会弄各种丝弦家伙,哼几句二黄,又头头是道,大概这是赋性所关罢。
后来进了教会大学,同学推举他为音乐大家,教员们却都有些横点头,进去了二三年,课余研究的戏曲日有进境,在讲堂上所听的功课仍旧茫然不晓,后来自己觉得挂名学籍太无意思,爽性不进学校,闲居家中专门的研究京胡三弦,那时候弹三弦的名家王玉峰还在,尹四去听了两回,便学得一般无二。
茶园演戏图
有一回在某花园开筹赈游戏会的时候,尹四登台奏技,有了这种绝技,又有一副漂亮的脸蛋子,便惹得莺莺燕燕赶来赶去的看,窑子里的姐儿们尤其倾心,尹四爷尹四少的叫个不停,尹四得意非常,心想我如果仍旧读书,就是读得出头,博得个学士头衔登台演说,恐怕也没有今天登台奏技的风头,听客也绝不会如此热烈的欢迎,再想到自己弹了一曲三弦已经风头十足,如果学好了京剧袍笏登场,一定更加露脸,自己的面貌身材本来很合于唱青衫子,如果玩意儿研究得地道,排了身段,玩玩票,消消遣,那是多么写意,多么出风头啊!当时越想越得意,甚至夜间睡在床上,也好像在那里票演《宇宙锋》,一个身段一句落腔,都博得满堂彩声,正在上天入地闹个不清,忽然砰的一声把他吓醒,睁眼一瞧,才知做了一个玩票的好梦,那砰的一声乃是一只三弦掉在地上。
自己想想玩票真有趣味,学戏的心益发坚决,听见蒋子义善说青衣,便天天跑去请教,又跟着研究胡琴,起先每天研习一小时,后来渐渐增加,甚至一天到晚都在那儿,咿咿呀呀隆里隆咚的研究,子义有困难时候,尹四总也尽力帮忙,蒋氏京剧研究社里学戏学胡琴的虽也不少,最出挑最肯花钱最肯用功最要朋友的,自然要数这位尹四爷了,所以他一到社里,四爷二字总是不绝于耳,随便拉拉唱唱,大众高兴,便在社里叫菜吃酒,会钞的主人不必说,自然是四爷了,四爷的玩意儿一天比一天强,四爷的花钱也是一天比一天多,弄了年多,蒋子义得了一个政界小差使,到安徽去,尹四的青衣已经很有造诣,然而他的消耗费项下亦已很可观。
苏州地方研究昆曲的人居其大半,生活舒服一些的公子哥儿,尽管规行矩步,家教严肃,拍拍曲子人家总不反对,加着一班前辈的写意朋友,也很不少用功昆曲的,所以昆曲一道,在苏州始终没有衰落,学京戏就不然了,一则苏州人字眼,唱京调总难入彀,所谓「天不怕地不怕只怕苏州人打官话」,试想打打官话,尚且要把人家吓得掩耳欲走,何况是唱京调呢,学京调既感困难,对于二黄的兴味自然就不十分浓郁,因此世家子弟,研究京调的实在不多,所以苏州地方要成立个京剧票房,是绝不能发达持久的,可是尹四爷的戏瘾一天高似一天,无奈于子义走了,找不到第二个研究的人,没法子,便到上海去寻师。
那时有一个南方青衣老辈小禄喜,算是青衣里很有资格的角色,尹四爷要学好戏,便情情愿愿的向禄喜磕头拜为老师,那时跟着禄喜,简直和穷苦孩子学戏坐科一般,人家要找尹四,不知去向,谁知那时就是尹四爷刻苦学艺的时代呢。
尹四爷还有一位老太太和一位老叔,听见老四刻苦学戏,本来不加干涉,现在居然拜了师父,实做唱戏的徒弟,自然都不以为然,便叫四夫人劝他,可怜那位四夫人也是名门之女,不擅辞令,因为劝四爷不要学戏,时常冲突起来,夫妇间的感情因此渐渐破裂。
尹四起先学戏借做消遣,本来没有什么,现在拜了师父,那就要受师父的支配,满师之后,自然要登台的,这时他也老实不客气,做了吃戏饭的朋友了,尹家既是旧门第,他老叔又是十分守旧的人,对于老四学戏,认为坠落家声,气得胡子直翘,喝叫老四回来,却不道尹四迷戏深入骨髓,宁叫家族不承认,他戏却是学定了,师父也拜定了,家庭的老长辈切齿顿足,骂几声不肖子弟,然而他抱定决心要想学戏,也把他没有办法。
广庆茶园演戏图
隔了几年,有人在百新街开了一家怡舞台,挂出牌来,几个台柱子里有一个正工青衣「秋水」,这两个字很像投稿朋友的别号,人家都很奇怪,不知是那里来的,他第一夜唱全本的《宇宙锋》,第二夜《起解》《会审》,第三夜是《彩楼配》和《祭江》,这三天码子又都是挺硬的,非有靠得住的玩意儿绝不能以此打炮,原来《宇宙锋》是青衣的做工戏,青衣戏大概偏重唱工,这一出戏却是唱做俱重,丝毫不能苟且;《起解》有大段的反二黄,《起解》之后接着《会审》,又是很费劲的;《彩楼配》和《祭江》也都是青衣的重头戏,两出戏排在一天,在内行看来也是非常吃重的,秋水非有很结实的嗓子,靠得住的玩意,怎敢这样打炮呢。然而在普通人看起来《彩楼配》和《祭江》在一天唱,除非听戏的全是内行,不然绝不能叫听的人不抽签,况且《祭江》排在后头,更恐怕难免开闸。因此好听戏的就非常注意这一位新露脸的正工青衣。
第一天的《宇宙锋》叫座能力很大,评剧家燕山小隐听了一晚就非常赞许,说他酷肖从前的胡二丽,二丽在青衣里本是有数人物,秋水能像二丽,自然是不差了。第二天又卖满座,第三天欢迎的人也很多,一辈评论家和顾曲家都很赞许,说秋水确有功夫,而且是先正典型,一字一腔都有来历,在举世靡靡之际,有这么一个不染时尚不同流合污的角色,确是难能可贵的,为此大家都要打听他的来历,原来这位不知姓名的秋水,就是小禄喜的徒弟,苏州的尹四爷。
尹四爷居然下海了,他一露之后,便非常地受内行赞许,可算是有志竟成,因为四爷的目的是要下海,下海之后就要在众旦角里独树一帜,所以事先一些不露风声,登台之前又恐用了尹字给家族知道,捉他回去不让他唱的原故,现在脸也露了,海也下了,生米已成熟饭,就是给家里知道硬叫他回去,他也达了目的了,就是家里不再给他用度,将来有了一千八百的包银,也足够自己用度,戏迷到下海的目的就是算有志竟成,下海二字本来是指票友改行吃戏饭而言,尹四爷现在下海了,自己非常得意,却不道以后的厄运就此开始,他下的是什么海,简直是苦海啊!
一个人总有一定的福命,命里注定没有福气,无论他有多大的真才实艺,也是要受苦的,尹四爷素性解于戏剧,刻苦学艺,不受家庭的管束,不为环境所限制,不惜卑躬屈节,在旧阶级观念很重的时代,毅然去拜师学戏,这种坚忍的毅力,我们立在旁观地位,绝不能因为戏剧是小道就说他没有价值。他登台之后,总算博得内外行赞许,当下踌躇满志,益发用功,决心要在旦界中独树一帜,他对于自己的志向可算是立得定拿得稳,然而毕竟是公子哥儿出身,不知道什么叫混饭吃,怎样可以迎合时尚,又不肯敷衍人,自以为我拿我的玩意儿去供大众的批评,值几个钱我就拿几个钱,靠能耐换钱,何必去拍人家的马屁,况且我又不是花旦,何必要那些瞎摸海来捧场。所以他登台之后,起先大众听了都很佩服,后来一般的顾曲周郎慢慢的不以为然起来,并非说他的能耐不好,都嫌他架子太大,有的说「秋水在上海登台,既然要挂大牌子,为什么客都不拜,这个总得砸他一砸」,有的说「秋水本来是世家子弟,可是既然下了海,拿了包银,就是唱戏的伶人,我们花钱来听戏的,悦耳就赏给他一声好,听得不顺耳就打一声嗵,他也哼气不得」,加着后台管事见秋水处处不脱公子哥神气,便不肯为他周全,排戏时候少不得要和他开开玩笑,小禄喜本是秋水的师父,可是教戏的对于徒弟总有几种要求,金钱上尤其不得自由,秋水怎受得了这一股气,可是因为是师父,不能不把收入悉数报效,自己要置行头,却另外想法,本来人家拜了师父,在学艺时代衣食都是师父供给,所以满师之后,要替师父尽义务,尹四爷学戏时候虽然磕头拜师,可是一切用度连师父的家用都是他供给的,连年耗费,把母亲分给他的产业已经花去了十之六七,夫妇因此时常吵闹,师父也和他渐渐隔膜,四爷不免有些怨言,小禄喜在同行面前因此就不肯替他再说好话,在怡舞台唱到一个月,四爷的风头一天差似一天,渐渐儿不兴起来,排戏的见他叫不起座,又知道外面有人要砸他,便慢慢的把他的戏码挪到前面。
上海丹桂茶园图
敷衍到第三个月,怡舞台的老板主张要减他的包银,四爷心想,我上台一字不肯含糊,一句不肯苟且,台上经验又一天胜似一天,自己觉得艺术的进步很快,怎么反而失败起来,明知人缘不好,有人和他捣蛋,也知道在上海唱戏不敷衍人没有人捧场决计不兴,然而自己是执拗脾气,仍旧不改。小禄喜再三劝他请客,不过请客的费用,不能在包银里出,尹四刚巧和夫人冲突,想我辛辛苦苦为着谁来,现在要请客请人捧场,又不能在包银内出钱,这又何苦来呢,况且是究竟是少爷班子,怎受得了这股子恶气,宁可搭不成班,包银绝不可减,请客绝不高兴,此处不留人,自有留人处,就是要吃戏饭,未必除掉上海便没有地方去,因此一怒便脱离了怡舞台到杭州去,当时杭州就有戏园子请他上台,终因捧场无人,唱不出什么道理,隔了好久,便和小禄喜办了交涉,算是恢复了自由。
尹四爷为了搭班唱戏,又为了玉貌珠喉的关系,发生了两个绝大的终身错误,第一件是吃上了鸦片烟,第二是结识了杭州鼎鼎大名的土娼杭州老二,老二也是一只老枪,一榻横陈,算是四爷兴味最高的时候,那时唱戏所赚的包银,虽然是自己到手,然而家里的财源已绝,四爷又是挥霍惯的,加着两支鸟枪全靠几百块包银,还有不搭班的时候,因此慢慢地身入窘乡,尝到经济竭蹶的苦况,幸亏有了本事,总算不致长久赋闲,浪漫生活,大概也没有什么趣味,不过和杭州老二过他的鹣鲽生涯,得少佳趣,然而这一位正工青衣不能在上海走红,要打算赚几千几千的包银,那是不可能的,从此沦落江湖,才感到下海之后没有什么便宜。
又隔了几年,尹四爷的夫人病故,吴门四爷回去料理丧事,侥幸还剩有几千块钱,凄凉境况,不堪尽述,这时的风度,全非昔日,莲花之貌,已为芙蓉所蚀,瘦削的脸庞,不要说人家不相信他是三弦弹戏时候的尹四爷,就是说他是小隐所谓像胡二丽的秋水,也有人不肯承认,虽然只差五六年,已经好像隔了一世,有几个平常和他接近的打听他的近况,尹四总是双眉紧蹙,叹息不言,大概下海以后的滋味,说不出什么好味儿来,人家见他不愿多述,也就不再多问,不过代呼负负而已。
四夫人的丧事完毕,四爷收拾了家中的东西和夫人用剩的几千块钱,一个男孩子和一个女孩子离开了苏州,从此便和家族益发疏隔,要知道他的生活状况实是非常困难,所以他在什么地方搭班,境况如何,苏州的亲友简直打听不出来。
去年夏季,有几个研究戏曲的朋友在苏组织了一家票房,发起的人大半对于京剧已经很有些研究,里面有两位发起人,一个是姚仲年,善票青衣,又拉得一手好胡琴,他的胡琴和青衣都是从前和尹四爷同居的时候学的;一个是吉友匡,此君本是北平春阳友会的老票友,年纪不过三十左右,却唱得好一口谭调,他的职业是当过司令,却又任过秘书,可算是文武不挡的角色,如果再唱昆曲,就可算是昆乱俱全了。吉友匡的为人最是直爽,也和尹四爷是老朋友,从前四爷下海,他曾当面劝过一番,简直说票友是这个下了海是这个,说时屈起大拇指和小末指来,这种忠告自然太过直爽些,叫四爷有些不舒服,可是吉友匡对于四爷总是非常关心,因此友匡和仲年发起票房,就不能不想起尹四,正要打听尹四的踪迹,不想尹四却寻仲年来了。
这一回的尹四爷简直弄得不成样子,鸦片瘾大得无以复加,上台简直唱不出来,嗓子变了,扮相也跟着坏了,身体也衰弱了,钱也花得干了,他和杭州老二天天牛衣对泣,实在维持不下了,下海后的同业又没有一个肯扶助的,要回家去又没有人照应,几个小孩子读书也读不成了。有一天,四爷拉起胡琴来,给儿子说戏,忽又收了胡琴,叹一口气说「罢了,你父亲被戏迷了一世,从学唱戏到下海,总算是唱得好了,磨难也受得够了,到今天有家归不得,弄得无食无衣,朝不保夕,我还把这劳什子害你们吗?」又向老二道「你跟了我之后,我一直的倒霉,没叫你享福一天,到现在山穷水绝,我绝不能再把你拖住不放,我虽害了你十几年,幸而你年纪还轻,趁早走远,还可以图个下半世的快活,我带了这两个小孩子跑回老家,虽然母叔心忍,大概一口冷饭粥还不至于不给我吃,总之这是我戏迷的下场,不然我还好好有一份家产,何致弄到赤体绝食的地步,又何致连累你受这几年的苦呢?」说完这一番话,禁不住大哭起来,不想老二情愿讨饭讨在一起,四爷反复劝告了几天,老二方才大哭了几场,撇了四爷自去谋生。
四爷带了小孩回到家里,犹恐不见容于家族,便先来看仲年,仲年正在思念四爷,见面之后,听四爷说了所受的艰窘,也不禁黯然神伤,友匡知道了,便和仲年提议把四爷请在票房里教戏,月送二十块钱的车资,小孩子总算祖母受领,四爷那时的憔悴,也就可想而知了,而且不到两月,又发了新得的气喘病,直到临危,方才由票房和他的家族交涉,接了回去,死在自己家里。
这尹四爷是我的朋友,去年下世的时候,我还远游未归,后来听友匡和仲年等说了,为之悒悒不欢者二十余天,下海下海,想不到在这海里断送了我们一个朋友。
(《戏剧月刊》第一卷第十一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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