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香两岸 | 漂洋过海来看你

春雨过后,空气中夹杂着泥土的芳香。

台湾一处偏僻的小镇上,新开了一家小餐馆,与其说这是餐馆,倒不如说是一间小书吧,因为店里只有两张桌椅,而墙边的架子却摆满了各种书籍。店主是一个来自广西的年轻小伙子。

“欢迎光临”。一腔不标准的普通话口音。店主因迎来新店的第一个客人而欢喜不已,他面带着干净而爽朗的笑容,窗口透着一缕暖暖的阳光,他仿佛也成了春日一缕温暖。“你好”。甜美的声音酥化了万物,也深深触动了他的心窝。

与君初相识,犹如故人归。这是他们的第一次相遇,在一九四六年春,一个温暖的午后。

自那天起,她每天都来这个小店,来这里看看书,店里一如既往没有别的客人,她在这桌,他在那桌,两人都安静地看着书,没有过多的交流,他只知道她的名字,是本地人,读过书,也喜欢读书。她也只知道他的名字,来自海的对岸,一处遥远的广西小山村,他喜欢读书,却没有上过学。他们每天都这样安静地读书,偶尔在抬头间,给对方一个友好而暖暖的微笑。就这样,在这个安静的小店里,他们成了彼此一个安静而美好的存在。

一日午后,她照常来到店里,却不见他的身影,她一如既往在那个位置坐下,继续安静地看书。临近傍晚,她闻到了一股很特别的味道,很清香,很自然,勾人食欲的味道,她不禁咽了一下口水。不久,便见他端着两盆很漂亮很特别的食物进来。

“来,今晚我请你吃饭”。他爽朗的声音,依旧是不标准的口音,却给人一种很舒服的感觉。“好!”她欢快地答应了,经过这一段时间的相处,他们仿佛已经成了很好的朋友。在吃饭间,他们聊了很多很多,第一次,他们真正认识了对方。

原来,这一天是他故乡的传统节日——“三月三”,他方才做的这两盆美食正是他故乡在三月三这日必吃的传统美食——五色糯米饭和艾叶糍粑,由天然的植物色素——枫叶、黄姜、紫饭叶、红蓝草和艾叶等植物的汁液做成。为了做这五色糯米饭和艾叶糍粑,他一大早就去寻找食材,他说他想让她尝一尝他家乡的味道。即使他不说,她也知道,为了找齐这些食材,他必是翻过了几座山,几经波折。她吃着艾叶糍粑,心里满满的感动,觉得这便是她吃过的最好吃的食物。

他和她聊起他的家乡,聊起三月三。“三月三”又称“三月歌圩”,是壮族的传统歌节,关于歌圩节的来历,壮族民间有许多优美动人的传说。一说,古代有一对情人,都是有名的歌手,经常唱山歌来表达相互的爱慕之情。但由于封建礼教的束缚,使他俩不能结为夫妻,于是他们绝望地双双殉情身亡。人们为了纪念这对情侣,遂在三月初三唱歌致哀。

二说,在唐代,壮族出了一个歌仙,名叫“刘三姐”。她聪明过人,经常用山歌歌颂劳动和爱情,揭露财主们的罪恶,财主们对她又恨又怕,因此一年的三月初三,乘刘三姐在山上砍柴时,财主派人砍断了山藤,使她坠崖身亡。后人为了纪念这位歌仙,便在刘三姐遇难这天聚会唱歌,一唱就是三天三夜,歌圩就此形成。

听着他说着他的家乡,说着三月三,她对这个美丽的地方和这些神奇又凄美的传说充满了好奇与向往。心里暗暗决定,有机会她一定要去这个美丽的地方看一看。

他还为她唱了一首壮族民歌,这是壮族男子在三月三唱给自己心属的女子的情歌。她觉得很好听,虽然她听不懂歌词。而他,也并没有告诉她,这首歌的涵义。

这一晚,他们聊到了很晚,他送她回家。一路上,她还沉浸在他描述的三月三那浓浓的节日氛围中。

临别的时候,她略带羞涩地说“如果可以,以后,我想去你的家乡看一看”。“好,以后,我一定带你去我的家乡”。他郑重地承诺着。

这一天,无论对他还是对她,都是一个特别的日子!

她一如既往地来这个小店,而小店里一如既往没有别的客人,他们还是每天都看书,只是不同的是,现在他们坐同一张桌子,也不再如过去般安静,她会教他讲流利的普通话,教他写字。聊得开心的时候他又会唱起那首民歌,他唱着,她听着。傍晚,他会做好一手地道的广西特色小菜,和她一起吃饭,然后送她回家。

就这样,他们每天重复着一样的生活节奏,安静并快乐着。

又是一年三月三,他依旧为她精心准备了五色糯米饭和艾叶糍粑,他们依旧聊着天,唱着歌。又一次深情地唱完,这一次,他终于告诉她,这首民歌的涵义。

“做我女朋友,好不好?”他勇敢地握住她的手,深情而又紧张地问。“好,我答应你”。

他们望着彼此,感动地笑了。三月三,这个特别的日子,也是他们最幸运的日子。不久后,他收到家里寄来的一封急信,叫他回家,他本想带着她一起回去。她说,等到明年的三月三,他来接她,她便和他回去。“我等你回来”。“我一定回来接你,等我”。

那一年,他二十二岁,她二十岁。

他走了,把小店留给了她,她依旧每天在这里看书,只是不同的是,现在只剩下她一个人。他们每个月写一次信,诉说着自己的故事,也倾听着对方的故事,还有,对彼此的思念。

她说,我想有栋房子,面朝大海,春暖花开。他们约定好,等到一九五〇年春,他来娶,她便嫁。一九四九年,解放战争取得胜利,新中国成立。年底,国民党蒋介石逃往台湾,从此,台湾和大陆断绝一切来往。

她等来了一九五〇年的春天,却等不来那个他。他们的书信,再也寄不到海的对岸,他们的思念,再也送不到对方的手中。欲相守,难相望,人各天涯愁断肠。槐火纷乱,寒烟微凉,你在远方,莫失莫忘。

两岸断交,隔绝了一切,却断不了他们对彼此的思念与执着。他们依旧每个月写一次信,虽然,这些信再也寄不出去。海的对岸,成了他们再也到不了的远方,那里,有着他们一生的执念。

又是一年三月三,海的这边,他依旧做好一桌丰盛的五色糯米饭和艾叶糍粑,依旧唱着那首情歌,仿佛她就在他身边。海的那边,她依着记忆中的味道,努力模仿着去做五色糯米饭和艾叶糍粑,是夜,再也听不到那首动听的情歌。

岁月断送了年复一年的青春,谁应了谁的劫,谁又成了谁的执念。她目送沿海的日落,紧抱一个醉生梦死的枕头,走不出回忆也学不会放手。海峡的两端,他们彼此站成了岸。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他们度过了一个又一个春去秋来,度过了一个又一个,孤独的三月三,直到黑发也变白头。待到繁华散尽,只为守护一个,许她地老天荒的承诺。

佳人难依,泪流千行!两岸相隔,天各一方!凭窗独倚,洒憔颜,自顾盼,独悲伤!相思难断,思,日日念,夜夜盼!岁月如梭,怎堪蹉跎?红颜易老,怎奈流觞?若相依,莫别离!

一九八七年底,两岸长达三十多年的隔绝状态终于被打破。他们盼了三十多年,终于盼来了这一天。按耐不住激动的心,他迈着沉重而坚定的步伐,再一次踏上了前往台湾的航程,去往那个他思念了无数个日夜的地方,回到那个他思念了无数个日夜的她的身边。

时隔多年,沧海桑田。几经辗转,他终于赶在一九八九年春,回到了那个早已不再偏僻的台湾小镇。那一日,又是春雨过后,空气中夹杂着泥土的芳香。

还是那个熟悉的小店,时隔多年,如今已显破旧和沧桑,与周围崭新的一切显得格格不入。他在屋前犹豫了很久,颤抖着的身躯,模糊了双眼,往事一幕幕回放……那一年,他在这里开了一家小餐馆,那一日,春日午后,他第一次遇见她,她甜美的笑深深地烙在他的心底……她跟他说“以后,我想去你的家乡看一看”。他说,“我一定会带你回我的家乡”……他走的那一日,她说,“我等你回来”。他许她承诺,“我一定回来接你,等我。”……

他布满皱纹的脸上滑下了两行热泪。颤抖的双手轻轻推开那一扇破旧的门,店里的一切摆设一如三十多年前,只是多了一层岁月划过的痕迹。窗边那张破旧的小木桌,坐着一个满头银发的人,她微微抬起头,春日的一缕阳光撒在她的身上,她依旧那么美,一切仿佛又回到了三十多年前。

“我,回来了”。

广西师范学院

主编 | 龙妮娜

作者 | 覃利花

编辑 | 卢东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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