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龙庙——下营——教学仪器楼

作者简介

南丁,祖籍安徽安庆,1931年生于安徽蚌埠。曾出版小说集《检验工叶英》《在海上》《被告》《南丁小说选》,散文随笔集《水印》《半凋零》《和云的亲密接触》《序跋集》,以及《南丁文选》(两卷)、《南丁文集》(五卷)。曾为河南省文联主席、党组书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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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天过去,麦收来临,我参加了麦收的劳动,在麦场上,我拿起木锨,将那麦粒高高扬起,看着那金黄色的麦粒纷纷落地,那灰黑色的尘土随风飘散,那风景煞是好看。我对我自己的动作也像对和我一起扬麦的农民们的动作一样欣赏起来。一个麦收下来,在炙热阳光的照射下,在热干风的吹拂下,我就变成了个黑人,皮肤黑亮,身材健壮,仿佛是从非洲来的某个项目的运动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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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1970年10月至1973年4月这段在下营的插队落户的生活,我有近万字的文字《下营》(《中国作家文学版2015年第5期)记述,在这里,不再展开来说,只说我以为必须说的。

蛇尾在西峡县城之北二十七公里处,小水在蛇尾之东五公里处,下营属小水大队,但在小水之西约半里左右,是个独立的自然村,下营村二十来户八九十口人,多姓陈,两户姓邵,一户王姓。下营为小水大队的第一生产队,队长王衍昭,副队长陈元亨。生产队将三间保管屋腾出让我家住,房子朝阳,门前一条由西峡县城开往县西北部深山区太平镇的县级公路,每天都有不止一次班车往返。再往南看,隔着河滩的庄稼地,就看见一条小河,走近看那河水异常清澈,潺潺流淌,名为小水河,又称啸水河,平时是小水,暴雨季节山洪灌注就成为啸水,由东向西流,汇入蛇尾河,蛇尾河向南流,入老鹳河,老鹳河入丹江,因此,这里与白河边的黄龙庙村一样,也属长江流域。小水河清澈见底,鹅卵石、水草、游动的鱼虾等等,都可清晰见到,应当说是条未被污染的河流。小水大队利用这条河流建成水电站,供照明和粮食加工用电,照明每晚只供到九时。有踏石可过河,河的对岸也即河的南岸,就叫作河南村,这显然是以小水为本位的一种称谓,也沿革下来。那过河的踏石基本上就在下营村的正对面,下营村与河南村遥遥相对,相互凝望,河南村的规模与下营村相当,属另一个生产大队管辖。小水河距下营村我们家门口大约是三十米左右,因此,也可以说是门前流水。我家的屋后,下营村人叫作后坡,那后山坡上有农田有经济林,也有其他的杂树。在我家的东侧有条上坡的小路可去后坡。因此,也可以说是屋后青山。小路的东侧有几块硕大的不规则的石头组成的石台,几棵檀树从那石头的缝隙中顽强地钻出长成参天模样,制造好大一片荫凉,全村的社员大会都可在那荫凉下开。在夜深人静时,我在家中有时会听到那檀树的高高的枝叶被山风搅动的声响,仿佛是生命的旗帜在飘扬的音乐

我家西侧十数步即是水井,灶台在来之前村里已经搭好,并且还备有大锅小锅,点火即可做饭,大锅做主食,小锅炒或炖菜,村里想的做的都十分周到,这真的反映了下营的人们对下放插队落户干部的热诚,也让我们感动。粮油,凭粮本每月去蛇尾粮店购置,蛇尾在集日也有卖肉的,至于烧柴、鸡蛋、蔬菜均可在村里解决,村里人去打柴,有菜园,当然也有母鸡下蛋,左春均会给出高于村里人所期待的价钱。生活起来,挺方便。有时,也会买只鸡炖着吃。也偶有来卖在河里逮的炸的鱼,味道鲜美。女儿向阳爱吃鱼,我不会逮也不会炸,趁到蛇尾办事,买了两盒铁皮罐头鱼,会告诉女儿逮了两条河(盒)里鱼。

到下营时,赶上秋收,从稻田里将那捆好的稻捆挑到稻场里,从后坡上的玉米地里将那掰下的玉米棒子两箩筐两箩筐地挑回,都是我的长项。农民就是看你干活是否实诚,是否不惜力,这两条我都可以做到,这就赢得了下营人对我的信任。

1970年冬天,正赶上农业学大寨,下营人也在后坡上垒石堰平整地造大寨田,这是项要下力气的苦活重活,我也参与其中,依旧保持着我的干活实诚不惜力,这就使下营人相信何南丁这个插队干部能与他们一样吃苦下力能与他们打成一片的,不是个使奸耍滑的人。就这样,下营人把我当成他们的朋友。特别是队长王衍昭,他干活特实诚,待人也实诚,寡言少语,但我能感觉到他在观察我,我能感觉到他内心在慢慢走近我,我也能猜到,我们来前,住房安排清扫砌灶台备好大锅小锅等等这些无微不至的周到,都是在他这个队长王衍昭的指挥下做的,这既反映了对省里来的插队干部的热忱,也满怀对省里来的插队干部的期待,这是农民朴素感情的表达和期待。王衍昭不多说话,我从他眼神里能看到,我的表现没有使他失望。

我们到下营不久的一天夜晚,遇到一场暴雨,暴雨不仅是夏天才有啊。那天夜间,我们被暴雨惊醒,除风雨声外,还隐约听到一种金属撞击石头的声响从我们家的房后传来,猜不出是什么声音,第二天才从我们家的邻居副队长陈元亨处得知,昨夜,衍昭叫他一起在我家房后改水,怕暴雨导致后坡冲下洪水将我家的房子冲了,在我家房后将水道疏通导致房东侧的小路使水顺畅流走。我和左春都好感动。我向衍昭说起此事,他仍不多言语,只憨憨一笑。

看我书箱未打开,书无处摆放,队长王衍昭又组织劳力在我家东屋(卧室)相邻的东侧干打垒成了一间八平米的小书房,然后将东屋打开了个门洞让书房与卧室相连。这就使我有一个可以安静坐着的地方,在夜晚的时候,或翻翻书报,或胡思乱想一些什么。华山由林县寄来的他的报告文学《旱井世界》,我就是在那小书房的灯下读的。

华山1965年来河南,即去林县,写了堪与那宏伟红旗渠工程之气势相匹配的报告文学《劈山太行侧》,发表在当年的《奔流》杂志上。1966年曾去兰考采访,拟写作有关焦裕禄的长篇报告文学,因文化大革命来临,而未果。这本由河南人民出版社出版的单行本小册子《旱井世界》,也是写水的,写打井找水,从另一个侧面写缺水的林县人因地制宜以另一种方式找水。读了后,我对华山的语言功夫,他表达的准确性生动性诗性以至语言的音乐韵味,折服。我在给他的信中首次奉承了他。华山1965年来河南,1973年因与红线女结婚去广东,在河南八年,基本上是在“文化大革命”中度过,但约一半时间是在林县度过,在河南留下的作品大约就是这两篇报告文学,因是发表和出版在地方的杂志和出版社,又处于当时那“大革文化命”的年代,其未能发生应有的影响,是可以想见的。但我敢说,那的确是能代表华山一贯风格和水平的上乘之作。

与华山,不时有书信往来。

刚来下营时,适赶上村里人到后坡去打桐籽,向阳也跟着妈妈一起去捡拾人们打下来的桐籽,向阳以为那是可以吃的野果,未及咽下就呕吐不止。剥玉米,就是将玉米籽从玉米棒上脱落下来,原始的方法,两个棒子相搓即可,这是妇女劳力们干的活,向阳也跟着妈妈去剥玉米,剥着玩。

左春并不能经常地参加劳动,有家务要做,有向阳要照顾。生产队也从未提出过此类要求。你送我一些新鲜蔬菜,我送你一碗饺子,邻里关系甚为和睦。向阳和夏营村里或略比她大的小朋友们,也玩得开心,不时会和他们一起上后坡去捡野果,渐渐地也能学着小朋友们的样子,背一小捆柴火回来。五岁多时就随小朋友大芬等去小水小学上一年级了,每天清晨天还朦胧着时就端着点亮的墨水瓶改制的煤油灯与大芬等一起去上早自习了,小水小学在小水街的西端,距下营也就是半里多地,那县级公路上的露水或是早霜,尚湿润着。我和左春在这群端着点亮的灯去上早自习的小学一年级的小女孩儿们身后目送着她们的身影,觉得那是一道美丽动人的风景。

我也未能经常参加下营生产队的劳动,我还有些社会活动,比如应邀去蛇尾高中给文学爱好者们讲讲文学写作。比如公社里的书记或社长来有时一起去蛇尾公社属下的别的生产大队走走看看,说跟着他们去检查工作也行。有时也会和西峡的作家乔典运等人一起到黄石庵林场去住几天。黄石庵林场在伏牛山主峰老界岭南麓,翻过岭去即是栾川,那是洛阳地区了。公社里大队里的有些活动有些会议也会邀我参加。县里的三级干部会也会邀我去参加。特别是1972年,一项活动更是占用了我许多时间。西峡县的电影放映普及工作做得好,县电影放映队,用的是十六毫米的胶片,经常下乡到各公社所在地或交通较方便的大些的村庄去放映。大多数公社也有电影放映队,用的是八点七五毫米的胶片,他们的装备更轻便,可以深入到交通不便的深山区小村庄去放映,受到山区人们的欢迎。县里想拍一部以各公社八点七五电影放映队深入山区为题材的幻灯片,找到了我,想请我为此幻灯片撰写个脚本,我以为如此贴近农民为农民服务的好事,应当宣扬一下,就答应了。于是,就乘上县里派来的北京吉普,在县电影放映队的同志陪同下,东西南北满西峡县跑,几乎跑遍了西峡县的所有公社。我将那幻灯片的脚本写了,题为《踏遍青山》,副题为《八点七五在西峡》,是说西峡县各公社的电影放映队队员们踏遍青山。我们是一边写一边拍,一边拍一边写。我还为幻灯片写了主题歌和一首插曲,请县里的音乐老师配了曲,还请了县里最好的女声男声演唱。幻灯片在县委大院试映时,县委书记表示很满意。我也很满意。借那次机缘,我在西峡县也是:踏遍青山。

……

说着说着就到了1973年春天,接到省里通知,要我回郑州到省文化局属下的群众文艺工作室报到,左春的工作等待分配,可一起将家搬回郑州,先安置在教学仪器楼原省文联的办公室居住。4月间,原省文联的老司机袁光明开着辆罗马尼亚产的大卡车来接我们家返郑,下营村的干部群众给我们送行,这家送些鸡蛋,那家送些豆子,还有送食用油的,久久围住已装载好了的“我们那个家”的卡车不散,连等在一边的袁光明都感动不已。其实,这送行几天来都在进行。那天晚上,下营村里的婶子大娘嫂嫂姐妹们齐聚到我们家的当堂,主要和左春话别,向阳那时已六岁半,她将那方桌当成舞台爬了上去,手之舞之足之蹈之背诵了当时最为流行的一段语录:“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很有必要……”惹得诸位都笑逐颜开。向阳长大后回忆那段下营生活,曾生造了个新词“知童”,这显然是从“知青”演化而来,也不知道通或不通?这是后话。

回到了又离开三年有余的郑州。暂且不表。我要将还未说完的下营的故事说完。

1975年,我又回到西峡蛇尾,在蛇尾公社院里住了八个月,找个清净之地读点书写点东西,找离我的下营村近些之地住段时日,在蛇尾时,我会不时去下营走走看看,到王衍昭家里坐坐,见见面,说会儿话,其实,王衍昭和我话都不多,见见就好。

1985年暑假时,……我已在省文联做了两年的主席和党组书记,此时,接乔典运信,说是西峡县要开文代会,正式成立县文联,邀请我去参加。典运是西峡县文联主席的当然人选。我决定去西峡,祝贺县文代会的召开,祝贺我的老朋友典运。左春想念下营,向阳也想回下营重拾她的童年记忆。我们就决定提前两天出发,先在下营村逗留两天,然后再去县里参加那个文代会。1973—1985年,离别十二年之后,又重回下营,向阳由小水小学的一年级小学生已变成为郑州大学中文系一年级的大学生了。行前,左春备了不少布料和糖果,沿途又采购了西瓜番茄水果类,分送给下营的乡亲。就住在王衍昭的家中,衍昭的老娘已经去世,女儿玲玉已经出嫁,只他和瑞夫妻二人。向阳小时的玩伴、同学大都见到,出嫁了的玲玉也专程回来与向阳见面。那次,还专为我们设了一次欢迎晚宴,鸡蛋豆腐蔬菜还有肉也是弄了七八样,就在晚间露天的灯下吃,引来许多飞蛾及其族类翩翩飞来与我们共享,甚是热闹,令人难忘。这次去西峡,开车的仍是十二年前接我们回郑州的袁光明,只是开的是上海牌轿车。

1993年,西峡县开乔典运作品研讨会,典运新时期以来创作成井喷状,写出一系列反映农村生活的短篇小说,其短篇《满票》也已获得全国短篇小说奖,是引起全国文坛特别是评论界关注的一位独具风格的小说家,那次研讨会,吸引来当今文坛不少有头有脸的人物,甚是热闹。开会期间,曾组织一次去黄石庵林场的采风活动,回程时我在下营略停,看到了下营的一些乡亲,还有衍昭的妻子瑞,唯独未见到衍昭。第二天上午开完会,王衍昭突然出现在县委招待所,正快要吃午饭,我请他留下一起吃饭,他坚决不肯。说是听说我昨天过下营了,又听说我正在县里开会,昨天没能见到,今天起了个五更就是来看看你,见见面就好。带的有干粮,还要赶回去。由下营来西峡县城当然有班车,或是那班车的点不对,或是他不舍得花那钱或是他没有钱坐那班车,他是徒步走来的,这就马上还要徒步走回去,来回一百多里路程,就是为了来看看我,见见面,我竟未能留住他吃顿饭。这就是王衍昭。这就是我。

2008年重阳节时,我应邀去西峡参加有关重阳节文化的活动,其间,安排去双龙(蛇尾已改名为双龙)参观新开发的龙潭沟景区,要经过下营,过下营时,我请拉我们的轿车略停,我要看看下营乡亲看看王衍昭。衍昭见我的第一句话就是:“我正要卖了牛到郑州去看你哩。”他是从下营村一位在郑州某美术补习班管他叫舅爷的外孙女佳媛那里听说,左春已于两年多前去世,向阳也于两个多月前调北京工作。他的妻子瑞也已去世,如今只剩下他和他的牛相依为命。他由他的境况,想到我的境况,大约就是因此,所以要卖了牛到郑州来看我。这位比我小四岁的当年也已73岁的老弟,1993—2008年,我们又是十五年不见,彼此打量已经苍老的脸和已经苍白了的头发。衍昭是刚刚从后坡被找回来和我见面的,他又告诉我,当年我们一起修建的大寨田已被山洪冲毁。我点点头,表示知道了。我不能久停,不好意思让轿车上几位刚刚见过面的北京来的朋友久等。也只能是和衍昭见见面就好。多年不见,衍昭那天一改过去寡言少语的习惯,还特想多说会儿话。我想拥抱他,衍昭不习惯拥抱这种动作,结果,我们两人拥抱的手都只能停在对方的肩部,仿佛两个老男人在摔跤或是相扑,此情此景被陪我的中国民协副主席夏挽群和民俗学家孟宪明看到,宪明并将其摄入镜头。王衍昭送我到车前,站在车侧久久不离开,并且眼里有泪水,坐在我后排的夏挽群说:“看来你们感情很深啊,看那队长眼泪巴巴的。”我身后的挽群没有看到,我彼时彼地也已泪湿眼眶。我与衍昭泪眼相对的当时,心中升起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何时再能相见,还能相见吗?都已是奔八之人了。回到郑州,宪明将那我与衍昭拥抱酷似摔跤或相扑的镜头洗印成相片,我让在郑州某美术补习班学习结束的佳媛捎给衍昭。随后,陆续接到佳媛的电话,第一个电话说,已将相片捎给她的舅爷,舅爷很高兴。我也高兴。第二个电话说是她舅爷被牛牴了,正卧床养伤。我心沉重。2009年春节刚过不久,佳媛又来第三个电话,先说爷爷(指我)你做好思想准备,犹豫了会儿,才又说,舅爷被牛牴伤不治去世了。我心悲恸。愧悔不已,总以为衍昭的去世与我有关。我想,那与衍昭相依多年的老牛定是有灵性的,当它听到或是猜出它的主人要将它卖了时,定是感伤的,那感伤或会转化成愤怒,就一时忍不住将自己的主人牴了。这都是因为我,因为衍昭要卖了牛(当然是做路费)来看我。我,为什么就没有想到要请衍昭来他从未到过的省会郑州来做客呢,路费,接待,对于我来说,都不是个事儿。只是没有想到啊。这一比较就比较出来了,作为朋友,王衍昭是真朋友,我不够朋友。此种想法,常纠结着我折磨着我。

在前面提到的《下营》那篇文字中,我如此结尾:

下营,门前流水屋后青山的村庄。

下营,我家的炊烟与乡邻们的炊烟亲热缠绕了近千个日子的难忘时光。

下营,安葬我朋友王衍昭的地方。

前情提要:开封圣庙街XX号

(节选自《经七路34号》,原篇首发于《中国作家》纪实版2017年第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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