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访黄观墓

公元一四零二年六月十三日,在明朝来说是个特殊的日子,也是个极其悲壮的日子。燕王朱棣“靖难”成功,破京城逼亡建文帝。池州府洪武状元,建文朝礼部右侍中黄观奉旨离京在上江招兵勤王,闻听此讯息,于是日在安庆下游罗刹矶投江殉主。尸首无存,后人仅立衣冠冢以示表殓。

逝水如斯,时光一瞥六百多年过去了,后人口授书传多及其悲歌慷慨赴难之情节,至于其后世现状笔墨无多,所言亦甚了了。尤其是今年暑期游淳安千岛湖,一岛上建有商辂状元祠。当地人极力渲染推荐一游,说商是明朝仅有的连中三元的内阁大学士。我不以为然,跟他们讲,在我们安徽池州明初还有个“连取六首”的黄状元呢!他从县试府试院试乡试会试殿试考均是第一,一年不拉,引起天下轰动,当时就有“三元天下有,六首世间无”的说法。他们听后,一脸茫然,似信非信的。始叹明初的那场夺嫡篡位之役,对黄状元的身世后名造成毁灭性的打击。不止是外乡人,就是池州本土,未必有多少人知道,历史上当地还曾经有这么个科举牛人,由此萌发了有机会到状元殉难之地寻觅些史籍钩沉的想法。

事有凑巧,今年九月份上海汪君同学回乡办事,闲暇之余,邀他与我同行,取道铜陵到池州乌沙镇探访黄观罹难之所。

根据百度搜索的大致位置,幸好设置了导航,车子在乡间的田野村庄中盘绕穿梭,到了差不多的地方,向一个上了年纪的村里老人打听黄观墓在哪,老人指出了大致方位。考虑到路途大概不远,又是雨后泥泞,车子不便前行,最终将车子停在一个老乡的门前,与汪君徒步前寻。走了大约三四里地,看到几个工人在一个荒山坡下修理挖掘机,上前询问黄观墓所在,他们说就在这山坡下面,说完又在坑头坑脑地在修他的机械。二人沿着山间的小路继续往前走,尽力踩在乱石或枯败的树叶上,以免脚上粘上泥巴。越过小山坡,就是一片山坳,对面又是几座连在一起的起伏不大的山包,大概就是导航上标示的新义村林场了。左边的山头原先林木已大致砍光,种植了还没半人高的经济林。山包露出褐黄色夹杂卵石的表皮,四周拉起了围网,养殖一些鸡鸭,时而听到鸡鸣狗叫。右边的山林还没有砍伐,一片郁郁葱葱的。

在先前的问话当中,村里人不叫黄观墓,叫黄观祠。本以为黄观墓有一定的规制,并修建了供祭祀的庙宇,很好找的,但放眼望去,四顾茫然,与心中猜想的境况天壤之别。既没有墓柏森森,穹坟隆起,碑石巍峨,更别提什么庙宇祠堂了,连一个指示标牌都没有。

四野无人,只有和汪君根据自己的臆想判断一通乱找,拨草拽藤,毫无结果,心里沮丧至极,几度想放弃回去算了。但想一来天色尚早,不致暮色苍茫还留在这荒郊野外,二来早有此愿,不辞路远辛劳,好不容易到此,不找到遗迹凭吊一下也太对不起忠义死节的黄侍中了。于是折返到养殖场再次问人,确定就在刚才我们到江边寻找的方位。复又沿着荒草没径的土路向江边仔细搜寻,还是汪君眼尖,在路边一撮还未砍伐的林木间看到一座标志碑,是池州市政府于一九八八年立的,简陋至极,连使用花岗岩材质都舍不得,只是砖砌个底座,上面是水泥砂浆表皮倒的一个二尺见方标志碑,上书“全市文物保护单位,明代礼部右侍中黄观墓”,落款是:贵池县人民政府公布,贵池市人民政府立字样。碑已从中间开裂到基座,在青青的蔓草间显得尤为凄凄惨惨戚戚。我以为墓就在这文物标志碑后面,但几经搜寻,根本没有任何坟起之处,也未看到一块墓碑,正感到疑惑怅然之际,看到江边不远处有一老者在垄间锄地,就上前说明来意。幸好是当地上了年岁的老人,对这块地方风土人情历史传说知道不少。沿着他手指的方向,说黄观墓就在那山脚下插着一根小红旗的地方。又指着不远处的江面说,那就是当年黄观投江地方—罗刹矶,江对面就是枞阳铁铜洲。现在江水还没怎么退,矶石大部分还埋在水下,等到枯水期,鬼头鬼脑的礁石才会露出江面。

我们瞄着小红旗方向,绕道来到旁边。也许是出于保护,周边的杂草树木没有清除,还略保持原有的模样。防止有蛇,我随手操起一截树枝,先拨弄一番通向墓前的荒草丛,方敢鹤行来到近前,终于看到在一个不大的土丘之上隆起一座不起眼的土包,根本称不上墓,像我们乡下夭折的小孩,随意掩埋堆起的一个土堆,匍匐在荒烟漫草间。坟前立了一块黑色的花岗岩石碑,石碑下脚前浇了一块不足一平米的水泥祭台。石碑上正中阴刻着先祖黄文贞公讳观之墓。文贞是观亡后二百余年万历皇帝予其平反昭雪所封谥号,心想如不是石碑提示,谁知道在此荒野处有个六首状元、三十二岁就是副部级的黄观衣冠冢?细看碑左下立碑人是江苏盐城黄氏后裔。这时猛然激悟,对那段历史,书上记载不差。当年朱棣借靖难之名篡位登基后,对反对他的建文旧臣大肆屠杀,黄观位列《奸职文臣》名录第六,株连九族,家族死难及籍没为奴者达百人之多。在腥风血雨之际,幸亏观弟黄觏偷留下一幼子托人带出,隐姓埋名流落到江苏盐城一带,始保留下一支黄氏血脉不致断祀。这碑就是盐城黄氏后人认祖奠祭所立。

唏嘘感叹之余,我踽步江畔,看到许多灰土色石头,星罗棋布地散落在江边,像从附近的山上滚落下来似的。有的在江水中像泅渡样若隐若现,有的江水及腰,似要赴江横渡,有的则默无声息地躺在江滩上,看一场于己无关的演绎。看着石头阵伸向江水的态势,想象在不远处的江水里应有一片阴森恐怖的礁石,不然此处怎得瘆人的罗刹矶之名?平眺江面,白水茫茫,浪涛滚滚,江上运输船只来往穿梭,对面的江岸一抹如带。时光洗白了历史的影像,一切的悲欢苦难都被滚滚东去的浪花淘尽。

看着墨云笼罩的江面,思绪陡然飘忽到六百年前。想当时,黄侍中奉旨到安庆上游一带招兵勤王,拟拯救危主于万难之中,不意舟行至罗刹矶,从江下游逃来的兵士口中得知,燕王已攻破南京城,建文帝亦已自焚殉国,方知大势已去,无力回天,自己也决无生理。以朱棣之残暴,心念在京的妻儿老小一家也许已死难殆尽,家族即将无可幸免,其内心是何等的凄惨悲凉?生不能尽忠护国免主之难,死不免残暴者诛族断脉。但事已至此,唯有死忠。史载他朝服衣冠,自船头向东跪拜后,纵身跳入滚滚长江。半生功名利禄,一腔忠君热血,一缕叹息幽魂淹没在滔滔江水之中,事后尸骨无寻,后人惟设衣冠冢于江边以示纪念。

时空变幻,往事如烟,只有浑浊的江水拍打着脚边的礁石,发出哗啦啦的声响。我动情地抚摸着礁石,心想,经过几百年的风吹雨打,斗转星移,江边许多物事亦面目全非了,你应该还是当年就存在于江边的石头吧?是否见证了当时江上凄惨悲壮的一幕?是否也为黄状元投江殉节而感到伤心哭泣却又无可奈何?礁石无言,我亦无语,唯有江水激石声似在劝说着我们:世事沧桑,是非功过无从说起,算了吧,算了吧……!

回程之途,登上江边高阜,忍不住再次近俯山下。黄观墓毫无标志,实难寻找,岁月流年和萋萋蒿草掩盖了曾经的沧桑,也只是我这类人执着寻找,才意识到在这荒凉稀迹之地,历史上曾发生过一段悲怆的往事,感叹曾经连取六首的状元当年的辉煌与现今的反差,既为其学识与气节感到钦佩,也为弱主害臣感到痛惜。或许有人反诘,他一介文臣,知道建文大势已去,燕王登基,何不见风使舵,赴南京上表乞降归附,或许燕王能网开一面,不计前嫌,重新授职延续富贵盛名,家族亦可保全。反正皇权夺来夺去还是姓朱的江山,与他人何干?何必以区区文弱之身而抗强权之暴,落得身死族亡,有何裨益?我以为此论甚愚,其一,据史书记载,在建文削藩之前,黄观就为燕王不守君臣之礼得罪过他,导致朱棣怀恨在心。黄观深知朱棣为人凶险残暴,其心狠手辣之名不输其父。如卑辱归附,其命非但不保,反在后世文林中落个乱臣贼子骂名。在其死后,从朱棣对他一系列的动作中可以看出,足以佐证(朱棣命人扎草人,冠黄观帽,于市曹斩之。并将其名从登科录上剔除,剥夺他的状元之名)。其二,黄状元本身就是忠孝节义之臣,从小苦读圣贤之书,耳濡目染前贤忠义仁孝之事,又得洪武、建文两朝重用,心存感激报主之恩,主辱臣死是基本纲常。绝非解缙之流,看重功名利禄,贪图荣华富贵,爱惜自家性命,在破城之日,做个墙头草。要是这样,他也早不必为朱家叔侄之事而得罪燕王,可以明哲保身,静观其变,择得势者而臣之。其三,不知中华民族五千年来之所承续不绝,正赖忠义节孝之士维撑。设若抛弃恩义,皆为卑躬屈膝卖主求荣之徒,值异族入侵存亡之秋,折节事虏者层出不穷,则国之将亡民族之灭其所不远矣!

不管怎么说,事情已过去了几百年,历史的发生已成定格。建文帝为一班无用文官撺掇削藩,导致朱棣借靖难之名夺位已是必然,历史证明永乐比建文更适合当皇帝,黄观在这场叔侄争位之役中投江殉主,只是当年的多个不幸事件之一,只能说是时也、命也。但肯定的是他不畏强权,尽忠为主,死国殉难的正统道义。惟一感到不足和遗憾的事,贵池历史上有这么个科举名人,有这么个忠君护国的侍中,后人知之甚少,墓迹苍凉难寻,不知黄观在天之灵,得无悲乎?!

空山道人誌于公元二0一七年九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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