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州中洞最后的穴居人,搬迁前最后的生活纪实

贵州紫云县的深山里,一座近300米深、100多米宽的山洞坐落在半山,远远望去,树木掩住了大半个洞口,一条5里多长的山路,弯弯曲曲地通往山洞。

山洞中,竟然藏着一个足足有18户人家的苗族村寨,70多年前,他们的祖辈搬进山洞,在这里繁衍生息,许多人称他们是“最后的穴居人”。站在洞底往外看去,阳光只能照进小半个山洞,洞口高耸的古树沐浴在光芒之中,一栋栋木屋若隐若现,宛若仙境

如今,这个“穴居苗寨”即将搬出大山。新京报记者赴贵州探访他们最后的生活,或许,这也是这里的洞穴居民和洞穴生活,最后一次完整出现在媒体镜头里。

从洞底往外看去,木屋若隐若现,宛若仙境。

1

亚洲最后的“穴居人”,传到了第五代

贵州安顺市紫云县,群山深处,格凸河伏流的出口,一座平凡无奇的山上,有上、中、下三个巨大的溶洞,分别叫上洞、中洞、下洞。

就在中洞里,藏着一个苗寨,23户,90多人,他们被当年的发现者称为“亚洲最后的穴居人”,过去10多年中,更多人来到这里,也让这个“遗世隐居”的村落被越来越多的人知道。

中洞里藏着一个苗寨。

最早搬来洞里的老人们,剩下的已经不多了,当年的故事,只能在洞中人的口口相传中得知一二。

王启国的爷爷是第一代搬进中洞的人,那时候,他的父亲才5、6岁,原本都是普通的山民,并不住在洞里,新中国成立之前,他们为了躲苛捐杂税,全村躲进了下洞。下洞狭窄,远不如中洞宜居,但山里有土匪,中洞容易被盯上,不敢住。新中国成立后,土匪被剿灭了,他们才搬进了中洞。

中洞很大,近300米深,洞口有100多米宽,穹顶很高,宽敞、平坦、通风良好,而且洞口大部分隐在树木中,远远望去,只能看到一小部分洞口,是天然的隐居地。

最初的山民们进洞时,只有7户人,70多年的繁衍生息后,变成了23户,后来又有5户搬出去了,洞里常住的有18户。

刚搬进来时,洞里一片荒芜,王启国的爷爷他们,带着家小凿平石头地面,在上面建起房子,置办起锅碗瓢盆,又在山坡上的石头缝里,开垦出田地,把这个深山中的岩洞,变成了安身立命的家。

王启国是中洞的第三代居民,他的孩子是第四代。传承最多的人家,已经绵延了五代。

中洞里,已经传了五代人。

2

一条山路,一群遗民

从紫云县出发,沿着公路走30公里左右,过了高寨,往前不远,就有一个小小的停车场,旁边有一座建设中的索道站,主体已经建好,但还没有缆绳,旁边放着成堆的缆车车厢。索道站旁边有一条不到1米宽的小路,这是通往中洞的唯一道路

12月23日下午,新京报记者从这里出发,探访中洞村居民们的生活。山路上凿出了一级级的石阶,有点湿滑,据当地人说,这条石阶路是5年前才修的,以前连台阶都没有,很难走。

山路不到5里,但要翻过一座山,最陡的地方接近90度,从山顶眺望,远处云深雾重,小路延伸出不远,就没入云雾之中,而中洞在云雾的背后。

远眺中洞,树林遮住了大半个洞口。

山脚下,几栋白墙黛瓦的房子坐落在丛林间,仿佛一个小小的村落,这片村落原本也属于中洞居民,是多年前政府为他们盖的安置房,但村民们拒绝下山,只有几户人家搬迁,其他人仍住在洞里,空的房子用来养鸡。

穿过村庄,沿着山路继续往上,半山腰上的尽头处,一块巨石拦住了去路,上面用红色的颜料写着“中洞”两个大字,巨石前有一个小小的平台,旁边松树成阴、修竹林立

巨石上写着中洞两个大字。

绕过巨石之后,巨大山洞忽然就映入眼中,没亲眼见到,很难想象世界上能有如此大的天然山洞、能容纳下好几栋房子的山洞。

山洞中坐落着十几栋木屋,有楼房也有平房,几栋木楼都打着住宿、吃饭的招牌;山洞中央是一个篮球场,两边的篮球架上写着“农民体育健身工程——中国体育彩票捐赠”,一个破旧的篮球孤零零地停在球场上;球场后面仍是一片平地,旁边是几间砖房,这里原来是小学,但已经撤销很多年了。

山洞中央是一个篮球场。

教室没有房顶,只有人字形的木架——在山洞里不需要房顶。

从远处看去,教室还很新,教室旁边一块打好地基的空地上,木桩上还拉着线,村民说,这原来是学校的一部分,但一直没建,山洞里没风,建筑多少年都不变。村里的孩子们都在山下镇上的学校读书,平时住校,周末回家。

废弃的教室没有房顶,只有人字形的木架。

3

不变的山洞,不变的生活

白天的山洞里人很少,年轻人大多出门打工,老人们在山里种地、放牛,留在洞里的人不多,但并不安静,鸡叫声、猪叫声、洞顶滴水声和洞外的鸟鸣交织在一起,从早到晚,从不停息。

王启国家就在洞口左手边,他和妻子“罗妹要”种地、养猪为生,还经营着两间客房,有客人的时候招待客人,没客人就到地里干活儿。“罗妹要”这个名字有点特殊,记者跟她还反复确认了几次。

罗妹要在山下的地里拔白菜。

下午六点多,罗妹要在山下的地里拔了一捆白菜,准备做晚饭。12月份的贵州深山里,地里仍旧长着青翠的白菜,这些菜地零星地散落在山石间,不仅供应着一家人的蔬菜,也是家里养的猪、鸡主要的食物来源。

40多岁的罗妹要已经有三个成年的孩子,孩子们都在外面,只有他们夫妻俩在山洞里生活,也习惯了这样的生活:种菜、养猪,偶尔也会和来山洞游客一起吃饭,火炉上炖一锅鸡肉,温一壶自酿的酒,几个陌生人可以聊到半夜。

猪圈就在房子背后,紧靠着洞壁。

罗妹要从山下回来的时候,天色接近全黑,出山的丈夫,刚带来了一位游客。安顿好客人,罗妹要杀鸡、做饭,丈夫喂猪、喂鸡,猪圈和鸡舍就在房子背后,紧靠着洞壁。猪圈里的猪粪和泥土混杂在一起,被猪长时间地踩踏之后,呈半发酵状态,起出来就是天然的农家肥。

早年间,王启国也曾出外打工,结婚后回家,盖起木楼,种地、养猪、开民宿。47岁的他,面容很年轻,看起来只有30来岁的样子。他喜欢洞里简单的生活,没有山外的压力,“有钱就买米吃,没钱就种玉米吃,不用求人”,他说。

47岁的王启国看起来还很年轻,身后的冰箱电视等都是他一件一件背上山的。

4

山洞不避世,村民有自己的微信群

王启国的家,是一栋三层小楼

一楼是客厅、厨房、卫生间,以及他们夫妻的卧室;二楼的两间屋子房门紧闭,门前是一个半露天的阳台,堆着成堆的玉米;三楼是两间客房,屋里有些潮,但收拾得很干净。

王启国家的小楼。

虽然住在山洞里,但居民们的生活并不原始。中洞属于紫云县格凸河乡格井村,是格井村下辖的一个自然村,从上世纪开始,政府就开始劝村民出洞,搬到山下,几十年来,类似工作一直在做,安置房都建了很多次,山下的村落就是其中之一。此外,政府还曾承诺他们在县城里、镇上分房子,但都被村民们拒绝了。洞里的小学也是政府在上世纪建设的。

“穴居生活”还吸引了很多外面的关注,本世纪初,开始有媒体注意到中洞和中洞里的人们,2004年,一位外国人捐款为他们建了输电线路,洞里通了电;还有企业家在山下捐建了学校,洞里的小学才逐渐废弃。

如今,洞里还有4G信号,生活和外部几乎没有隔阂,除了六七十岁的老人,村民大都会玩微信,还有自己的微信群,他们在群里聊天,也讨论面临搬迁的烦恼。

村民们的家当,同样不原始,现代生活所需的东西,如电视、冰箱、电饭锅、洗衣机、浴霸等一应俱全。因为经营民宿,王启国家还要额外准备许多用具,比如聚餐的转桌、饮水机、成摞的塑料椅子等,这些东西,都是王启国一件件从山下背上来的。

王启国说,冰箱、电视看起来大,其实不难背,最难背的是转桌上的玻璃、还有大铁锅,玻璃和铁锅都很大,一米多的直径,远比路宽,背着上山时,常常要侧着身才能走,尤其是玻璃,走不稳很容易碎了。

自种的蔬菜、日用品等都需要从洞外背进来。

对洞中的人们来说,这只是简单不过的日常。

因为除了山里本身能产出的东西外,所有的一切都要从山下背上来,大到建房子的砖头、水泥,小到锅碗瓢盆,莫不如此。即便洞里70多岁的老人,也能轻易背着一大筐菜上山。

5

洞中长大,洞中老去

76岁的罗幺妹,从小就在洞中长大,当年跟着父辈们搬进中洞时,她还只是个爱跑来跑去的孩子。70年来,她在洞中长大,结婚、老去。如今,她的丈夫已经去世多年,大儿子和小儿子也去世了,老人和二儿子一起生活,二儿子已经签字了,她真心不想走,但无力反对。

尽管没什么文化,但罗幺妹并不是没见过外面的世界。实际上,几年前,她还经常外出打工,过了70岁才不去了。

“我60多岁的时候还去过北京”,她说,在北京,她帮人家种地、摘菜,也看过大都市的繁华,但她仍旧更喜欢中洞,“这里生活比外面舒服”,她说。

罗幺妹坐在烧得正旺的火塘前。

罗幺妹大儿子家的两个孙子,也都签了字,他们同样陷入了迷茫,“去年搬玉米,不小心摔了一跤,腰椎摔断了,不知道搬迁以后,该怎么生活”,罗幺妹的孙媳妇梁成妹说,她早年也曾在外打工,但后来回到中洞,不再出去了,“再也不想去打工了”。然而,随着搬迁的临近,以后她很可能要带着受过伤的身体,再一次踏上打工的路。

梁成妹的家在王启国家的后面,也是一栋木楼,屋里的火塘烧得正旺,房间的一角,放着一个铝锅,锅里有大半锅蒸熟的玉米面,那是罗幺妹的主食,“我喜欢吃这个,这一锅我能吃一个星期”,她说。

米面蒸熟了,放在锅里一片混沌,看起来不太像饭。罗幺妹的处境似乎也是如此,搬迁成了定局,但未来依旧一片模糊。

她在洞里生活了70多年,这里有她一生所有的记忆,也是在这里,她送走了父母、丈夫、儿子。如今,她自己也老了,她想留在这里,却无力留住这一切,甚至可能几天后,就要告别中洞了。她不知道离开后还有没有机会再回来看看,即便还能再来,那时候的中洞,还是她的中洞吗?

6

想回家创业,但现在一切都成空了

让村民有更方便的生活,让当地有更规范与美丽的景区,让游客有更适宜的旅游环境,消除可能存在的安全隐患,当地政府有太多理由动员山洞里的村民搬迁了。

今年5月,新一轮的搬迁工作终于开始,工作人员开始密集地进入中洞,劝说中洞里的村民们搬到山下,王启国还清楚地记得最开始的时间,5月8日,一开始隔几天来一次,后来几乎每天都来。

“我没文化,但我也知道,搬迁应该是自愿的。我们不想搬,至少我们家不想搬”,王启国说。

然而,不是所有人都能够抵抗工作人员的“轮番劝导”,渐渐地,有人被“劝服”了,妥协了,在搬迁协议上签了字,但很快又后悔了,在聊天群里,签了字的村民会被排斥,但他们自己也委屈,“谈判的时候谁都不出头,我们妥协了,反而排斥我们”。

罗王龙家。

23岁的罗王龙家,刚刚签了搬迁协议,因为这个协议,家里爆发了激烈的冲突,罗王龙和弟弟罗海中以及母亲都不同意搬迁,唯有拥有签字权的父亲同意了,这让他们不满,但却没什么挽回的办法。

罗王龙家在山洞的中部,就在废弃的小学对面,隔着一个操场遥遥相对,两兄弟在外打工,前不久刚刚重盖了房子,是洞中最新的一栋木楼,罗王龙想要回家创业,开民宿,盖房子既是未来结婚生子的需要,同时也是一种投资

两兄弟初中都没有毕业,在外打工,只能干最苦、工资最少的活儿,罗王龙在工地干过小工,后来又去了工厂,工作辛苦,收入微薄,所以想回家创业,但现在一切都成空了。

晚上10点多,罗王龙家的新房子里,地上的火塘熊熊燃烧,驱散了冬夜洞中的阴冷,母子三人围在火塘边商量,但其实也没什么可商量的东西,几句话之后,屋里很快陷入了沉默,几个人愁眉相对,只有燃烧的木头偶尔发出噼啪的爆裂声。

她母亲的想法曾经很实际,盖起这栋木楼,中间分开,以后两个儿子一人一半,成家立业都够了。

然而,一切还没开始就要夭折了,父亲签了协议,很快洞中的一切就不属于他们了,罗王龙可能还要接着出去打工,她母亲则担心儿子们未来的事情——山下只分了一套房子,两个儿子结婚后怎么办?再买一套?那只是一个遥不可及的梦想。

中洞居民在聊天。

7

被改变的贫穷,改变不了的迷茫

嫁到中洞时,刘贵鲜面对的,是一个一穷二白的家,十多年中,她辛苦操持,养猪、养牛,和丈夫两个人建起了木楼,经营民宿,她对现在的生活很满意,不想去陌生的地方重新开始,但她却无力拒绝,“我吓坏了,就签字了”。

刘贵鲜没说她经历了什么,只是告诉记者,签字之后,她已经两天水米未进、夜不安寝了,“这两天,我没吃过东西,没睡过觉,十几年辛苦努力的一切,一瞬间就没有了,我不怕穷,但我怕没有努力的机会”,她说。

刘贵鲜对山下的一切抱有恐惧,她不知道,下山之后能干什么,“我会种地,会养猪、会养牛,但山下没有地,也不允许我养猪养牛,政府承诺一人一年给1万块钱,但谁知道会不会给?能给多久?”

刘贵鲜的儿子罗谭龙的奖状贴了一墙。

刘贵鲜的家里收拾得格外干净,虽然家具不多,但很整洁,迎门的木板墙上,贴着整整一面墙的奖状,所有的奖状上,都是同一个名字——罗谭龙。那是刘贵鲜的儿子,今年11岁,在山下上小学。奖状有20多张,这意味着,上学的几年中,他平均每年都要得四、五个奖。

记者采访时,刘贵鲜正在熬猪食,一口大锅搭在火炉上,里面是浅浅的一层玉米糊,煮好以后,拌在剁碎的白菜叶中就行。这可能是刘贵鲜最后一次养猪,搬迁之后,新家显然是不能养猪的,也没有地供她种玉米和白菜。

“我不知道以后的生活会是什么样的,签字的那一刻,过去的一切好像都没有意义了”,刘贵鲜说,未知的未来,让她迷茫,“感觉没有地方让心踏实了”。

8

热闹的夜晚,难眠的村民

晚上11点多,一栋栋房子里的灯光逐渐熄灭了,这段时间,村民们睡得格外晚。

木板墙不隔音,睡在屋里,几乎能听见整个洞中的声音,猪叫声、狗吠声,羊群轻微的骚动声,山洞深处偶尔传来的悠长牛哞……

山洞夜晚有些热闹,只是,这种热闹并不让人烦躁,反而更容易入睡。

王启国没有睡,因为拒绝搬迁的事情,他正经历着有生以来从未有过的压力和焦虑,他走到二楼,开动爆玉米的机器,一个人剥玉米,机器的嗡嗡声响了很久。没有人出来指责他扰人清梦,或许,那一间间熄灯后的屋子里,许多没入眠的人,都在听着王启国剥玉米的声音。

早晨5点多的时候,公鸡开始打鸣,或许是因为回音的缘故,山洞里的鸡鸣和山外完全不一样,似乎带着一点儿凄厉的味道。

很快,王启国就起床了,开始喂猪、喂鸡,天还黑着,但他没有开灯,这里的每一块石头他都熟悉,闭着眼睛也不会走错。

鸡鸣声持续了两个多小时,一直到早晨7点多,才逐渐停息。

一大早,中洞居民都按部就班开始了一天的生活,罗王龙的弟弟罗海中正在门口洗头。

王启国已经下山放牛去了,刘贵鲜收拾完了屋子,重新熬了一锅猪食,她不想吃饭,但猪不行,一顿都不能缺。罗幺妹已经在山下摘了一筐菜叶,颤颤巍巍地背到了洞里,菜叶上还沾着露水。罗王龙下山去了,弟弟罗海中在门口洗头,顶着一头泡沫,和路过的人打招呼……

太阳越来越高,弥漫了一天一夜的大雾渐渐散尽,今天是个晴天,站在洞底往外看去,阳光只能照进小半个山洞,洞口高耸的古树沐浴在光芒之中,一栋栋木屋若隐若现,宛若仙境。

刘贵鲜一个人走到洞口晒太阳。

刘贵鲜喂完了猪,洗了锅。一个人走到洞口的平台上,她说她想看看阳光。平台上还有一个人,比刘贵鲜来的更早,他是罗小羊,脸上的表情有些僵硬,说话含糊不清,不熟悉的人完全听不懂,那是小时候一场大病导致的。罗小羊穿着一件格子毛衣,一只脚踩在平台边的石头上,已经在这里站了很久。

刘贵鲜站在平台里面,背靠着“中洞”两个大字,阳光照在她的脸上,却没有给她带来一丝笑容,紧皱的眉头,和仙境般的景色格格不入。

9

新的一年,因为未知才值得期待

记者在中洞探访时,王启国告诉记者,有8户已经签了搬迁协议,其他人还在思考。

中洞的底部还有一个洞中洞,在洞壁上,很小,王启国甚至想过,万一房子被拆了,他就去那里住,但他也知道这不现实,洞里住不下去的时候,洞中洞也没有任何意义。

12月28日,记者离开中洞4天后,再一次和王启国联系,他告诉记者,所有人都已经签了合同,搬迁已是定局,春节前,肯定要搬完。

中洞居民还会自己制作的木雕

王启国说他仍旧不想走,从今年5月开始,7个多月的坚持,7个多月的焦灼之后,他们终于没有守住自己的生活。他在洞里拍了好多照片,但不知道要对这个生活了47年的家说点儿什么,至于未来,他不敢想,“以后再说吧”。

刘贵鲜恐惧山下的生活,在山洞里,她能够掌握自己的生活,可以通过努力改变贫穷,但到了山下,除了种地、养猪,其他什么都不会的她,不知道该往怎样的方向去奋斗。

王启国也一样。他在洞里长大,甚至都没怎么上过学,13岁的时候,一位北京来的记者给他留了300块钱,嘱咐他一定要去上学,但去了学校之后,因为年龄太大,却总被同学嘲笑和欺负,甚至连老师都不愿意接受它,让他回家,他父亲去求老师,也没能成功,结果,他只上了很短的一段时间就辍学了。他想把300块钱还给人家,但却不知道对方的地址,“那时候没有电话,那个人也没留下地址,我们甚至都不知道他是哪个报社的记者”,王启国说。

如今,已经47岁的王启国,或许要再一次面对相似的局面。他不畏惧洞外的世界,事实上,除了要走一段山路才能出去之外,洞中的生活,和洞外没有太大的区别,也有电视,也有网络,他们甚至也看视频网站,发短视频。他所畏惧的,只是洞外的人,一场不得不妥协的搬迁,加剧了他们心里的迷茫,过惯了简单生活的他们,不知道该怎样和外面的人打交道。

或许,他们只是对离开熟悉的生活过分担心了。毕竟,这世上没有什么能永远一成不变,就仿佛他们的祖辈山民,从熟悉的山林搬到了洞中。新的一年,因为未知,才值得期待。

10

【记者手记】

两种截然不同的说法

在很长的时间中,在搬迁与不搬迁的僵持中,中洞人一直都在坚守着他们的生活,他们不愿意走,政府一次次的搬迁努力都失败了。而外人,很难了解他们的真实生活和想法,不知道他们为什么宁愿守在山洞里,也不愿意搬到山外。

因为媒体的报道、网络的传播,紫云中洞在当地算是一处“名胜”,山下的许多人都知道中洞,但他们对中洞的认识却截然不同。

在探访紫云中洞之前,记者在山外随机采访了一些当地人,一位在景区附近经营超市的老板说,中洞的人很贪、很凶,游客进去肯定被宰,一只鸡能卖五六百。另外一位往山里挑东西的工人,似乎对中洞人的态度更多一点儿认同,他说“如果是我,我也不搬”。

紫云中洞的居民,被外界成为“穴居人”,这不是一个褒义词,“穴居”这个词,很容易和原始、落后、愚昧等联系在一起。

但实际上,真正去过中洞的人会发现,他们和外面的人没有两样,他们也看电视,也上网,从不拒绝和外界的交流。他们并不原始,也不落伍,甚至其中的一些人,也并不贫困。

王启国告诉记者,中洞居民中,确实有贫困户,比如罗小羊,小时候生病留下了后遗症,他的妻子也是差不多的情况,一家靠低保生活。但并不是所有人都如此,比如王启国自己,他养猪、养鸡、养牛,一年收入有五六万元,并非贫困户,此外还经营着民宿,多少也有点儿补贴。像王启国这样的,大概有四五家。不经营民宿的,年轻人多在外打工,老年人种地、养猪,生活也不算难。

在采访中,记者发现,生活悠闲、压力小,是不少中洞人不愿意搬迁的主要理由之一,山洞里风雨难侵,山间有地,家里有猪,这让他们有了一种安全感,让他们明白,至少可以用双手养活自己。

记者就住在了王启国家。

中洞人的贪和凶,似乎只是外人的想象。至少记者探访中洞的时候并没有这样的感受。记者住在王启国家,和他们一起吃饭,价格很便宜,每人60元,有鸡,有菜,有酒,两张床的房间,一晚上一共只要100元,因为和王启国一家人一起吃饭,第二天临走的时候,他的妻子不好意思按照原本说好的价格收钱,还是记者坚持,才按照原定的价格付了费。此外,因为当天信号中断,无法转账,但他的妻子完全没有在意,只是告诉记者,等下山后有信号了,再转账就行了。

看来,他们并不是贪婪凶暴的“野蛮人”,他们“穴居”在深山之中,但并不拒绝文明,只是他们生活更简单而已,也享受着这样的简单生活。

他们不明白,为什么总有人让他们搬出去,搬出住了一辈子的山洞,投入那个陌生的世界里。

新京报乡村

周怀宗/文

张树婧/编辑

新京报乡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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