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颜与朝颜

秋日，庭院里洁白的葫芦花在微风中轻轻摇曳，绽放着迷人的美，连盛开的花瓣上脉络也清晰可见。当夕阳西下时，葫芦花又镀上了一层薄薄的金色，格外的精致华丽。

葫芦花属于不完全花，雌雄花同株。葫芦花的五片花瓣形成一个平面，中间是嫩黄的花蕊，好像一幅精美的版画。虽然它的花语是纯洁，但也包含着忧郁、悲伤与易失，因为葫芦花开放时，人们通常无法观赏到。

葫芦是花之果实。在古代被写作“匏”，有时又被写作“壶”，其实“壶”通假“瓠”。故而，《诗经》中有“七月食瓜，八月断壶”的诗句；《淮南子》中有“尝抱壶而度水者，抱而蒙火”的语句；《鹖冠子》有“中流失船，一壶千金”的说法。

如果是“壶庐”，那么则是瓠、匏、蒲芦等瓜类的总称。匏樽是一种圆大而扁的葫芦，即匏瓜。匏尊是以干匏制成的酒器。苏轼在《前赤壁赋》中写道：“驾一叶之扁舟，举匏樽以相属。”匏有苦叶，孤独无助，那么匏樽似乎就是苏轼孤单凄楚之隐喻。匏樽以饮，冷暖自知。

“匏音”是古代所说的“八音”之一。《三字经》中说：“匏土革，木石金，丝与竹，乃八音。”古代将制造乐器的材料分为八种，即匏瓜、粘土、皮革、木块、石头、金属、丝线与竹子。 古乐器中的笙、竽就属于匏音。

葫芦花一般很少入诗，但其果实却常常入诗，与文学有着很深的缘分。《西厢记》、《红楼梦》都有对葫芦、葫芦瓢的描写。杜甫诗曰：“束薪已零落，瓠叶转萧疏。”此处不写葫芦花，也不写葫芦瓢，却写葫芦叶。想想必是葫芦花早已不见，连葫芦叶开始也清冷疏散了，那是一派多么萧条的深秋之景象啊。

葫芦花在日本被美称为“夕颜”。松田修在其《源氏物語の花》一书中的“夕颜”说的是扁蒲，也就是蒲瓜，即葫芦。因其花在傍晚（日语：夕方）盛开而取名“夕颜”：夕阳下绝世容颜。第四卷中描述有一户简陋人家的院子里长着蔓草，青葱可爱。其中开着许多白花，就是夕颜。

夕颜黄昏盛开，翌朝凋谢，悄然含英，阒然零落。因为夕颜似人之名，又盛放于墙根，使得源氏公子深受感动：“可怜啊，这是薄命花。给我摘一朵吧。”于是，夕颜遂成为“可怜”的“薄命花”，似乎注定了其悲凉的人生。这也难怪，洁白的花往往就隐含着一种“物哀”。

与“夕颜”相对的，则是“朝颜”。朝颜即是牵牛花。因其花形酷喇叭状，故又称喇叭花。夏秋牵牛花开放时，五彩斑斓，婉兮清扬。花之颜色或洁白、或紫蓝、或绯红、或桃红，亦有混色的。因为朝颜清晨花开，傍晚花谢。所以，也是有着美好易逝之感伤。

古诗里宋邵雍就有“向慕非葵比，凋零在槿先”的诗句。文同则说牵牛花“不惜作高架，为君相引接。”宋代僧宝昙写道：“篱落牵牛又著花，摘花心在鬓先华。”那个梅妻鹤子的林逋更是伤感万分：“天孙滴下相思泪，长向秋深结此花。”如此，牵牛花遂成为忧愁感伤的物象。

较之他们，杨万里则乐观向上得多：“素罗笠顶碧罗檐，晚卸蓝裳著茜衫。望见竹篱心独喜，翩然飞上翠琼篸。”他描述了一个极具健康态的景象：一位素罗笠、碧罗裙，蓝装红衫的青年女子晨露未晞出，夕阳西下归，透过竹篱突然望见了一片缤纷的牵牛花，深心之欢喜不可言状。

忽然想起了日本战国三杰之一丰臣秀吉的故事。丰臣秀吉曾让茶道大师千利休在清晨举办“朝颜”茶会以赏花。次日清晨，丰臣秀吉满怀期待来到茶室，要一赏朝颜，但他遍寻院落，只见花藤未见花。当他走进茶室，却猛然发现牵牛花在素色花瓶里静静绽放。其花之上露珠欲滴，呈现出蓬勃的生命力。原来，千利休为了表现朝颜内在世界，特意拔出了牵牛花，展示了朝颜清寂纯粹的生命意义。

据说，俳句大师松尾芭蕉清晨打水时，看到朝颜的藤缠满了打水的瓶。他不忍打扰花开，转而向邻家乞水。故而留下“门前的墙根开着牵牛花，锁着门”的俳句。而禅师松永贞德领悟到：“晨光只开一句钟，但比千年松，并无甚不同。”一束晨光驱散了朝颜在诗人心眼中的惋惜、遗憾之情。诗人瞬间顿悟，万物寂灭，皆是宿命。如果曾经美且认真地活过，那么长久或薄命，并无不同。

另一俳句大师与谢芜村曾说朝颜是“一朵深渊色”。但我想象不出何为“深渊色”。我知道，深渊总是让人恐惧。若你凝视深渊，深渊也将凝视你。若你临渊而立，或许终将沉渊而去。朝颜风致嫣然，水嫩娇妍，朝开夕落，绚烂短暂。在至美的生幻寂灭中直入“深渊”，一去不复返，让人百般眷恋万分怜爱。如此，深渊色足以扼杀朝颜的生命力，又回到了感伤的境界。

女作家洁尘一定是喜欢“深渊色”，因此她写了一本《一朵深渊色》的书。其实书中并没有“深渊色”，而是四季植物的“情书”：海棠、蔷薇、玫瑰、紫罗兰、旱金莲、女贞香……作者并不深究一朵花背后的植物学意义，而只是完成一场静谧与丰饶的感官交换。

或许，“深渊色”就是深蓝色，因为朝颜的颜色是层层染进的，仿佛步步如临深渊。于是，我联想起汪洋里深邃的蓝，广袤的深渊色下可能还是深渊色，那是一种刹那间的永恒。或许，不管是夕颜，还是朝颜，它们都是晨光或暮光中永不消散的绝世容颜，生命中永远可以感知的温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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