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在塞外的汉代纪功碑,竟让这位金石大家念念不忘|金石契
黄易一生中,有两件石刻与其关联至为紧密,首先当属武梁祠画像,它是黄易访碑实践、金石收藏与研究、金石保存与传播诸方面最为成功和辉煌的一页。其次,则是出自新疆巴里坤的汉碑《敦煌太守裴岑纪功碑》。
《敦煌太守裴岑纪功碑》(即《裴岑纪功碑》,原碑今藏新疆维吾尔自治区博物馆),碑高139厘米,广61厘米,共六行,每行十字,共计六十字。碑立于东汉顺帝永和二年(137),记述汉敦煌太守裴岑之战功事略,全文为:“惟汉永和二年八月,敦煌太守云中裴岑将郡兵三千人,诛呼衍王等,斩馘部众,克敌全师。除西域之灾,蠲四郡之害,边竟艾安。振威到此,立海祠以表万世”。《裴岑纪功碑》笔势介于篆隶之间,用笔率直无波磔,是由篆变隶的典型过渡书体。康有为《广艺舟双楫》称其“古茂雄深,得秦相笔意。”
黄易赠李东琪《裴岑纪功碑》拓本局部 故宫博物院藏
关于此碑,牛运震《金石图》云:“碑在西塞巴尔库尔城(今新疆巴里坤哈萨克自治县)西五十里,地名石人子,以碑上锐下大,孤筍挺立,望之如石人故也。雍正七年(1729)大将军钟岳琪移置将军府,十三年(1735)撤师,又移置汉寿亭侯庙。”
王昶《金石萃编》云:“是碑在巴里坤城西北三里关帝庙前。巴里坤今已译改为巴尔库尔,亦为巴尔库勒,于前汉为匈奴东蒲类王兹力支地,后汉属伊吾卢地,后魏属蠕蠕,隋属伊吾郡,后入突厥,唐属伊州伊吾县,明属瓦剌,详见《钦定西域图志》中。其地西北山麓,槛泉竞发,分为三支,汇入于巴里坤淖尔,即汉蒲类海也(今名巴里坤湖,汉称蒲类海)。碑称永和二年(137),为后汉明帝(误,实为顺帝)十二年,史传不著其事,盖当时敦煌郡人为裴岑建祠而立。乾隆二十二年(1757)平定伊犁,裘文达公奉命按行其地,亲见是碑,得拓本归,遂显于世。后求者颇众,戍卒模拓以为利。好事者恐其刓损,刻一本以代之,故近拓非真本也。昶在关中,门人申子兆定重摹一本,勒石碑林,苍劲几乱真,故亦为时所爱。申子又尝重摹东汉《仙集留题字》,即刻于《裴岑》碑阴云。”
乾隆三十五年(1770)秋八月,毕沅从陕甘总督明山出关勘察屯田,于西域巴里坤得见裴岑纪功碑与唐姜行本纪功碑,拓之以还,并各有诗记其事。其《观东汉永和二年裴岑纪功碑五首》(巴里坤屯兵垦地得之,移置城北丛祠。文简篆古,洵可宝贵。爰拓数纸携归,以补《关中金石录》,并跋短章。):
边城喜值快晴时,走马来寻汉代碑。
翠壁手扪窥古法,唐前秦后接冰斯。
谁料玉门关外石,至今留得永和年。
松冈闻说驻降旗,祠后犹留万灶基。
每到雪昏风横夜,烦冤新鬼哭残碑。
(雅将军曾歼沙克多尔曼济部众于此)
未必勋名卫霍如,简编失载亦粗疏。
我来不枉风霜苦,摭得遗文补《汉书》。
摩挲自剔土花青,篆法犹存旧典型。
为乞银光觅人拓,不辞独立夕阳亭。
黄易初见此碑为纪晓岚藏本之双钩本,十分欣赏,曾“思得此碑十有余年”,可见对此碑关注之早。然而撇开考证书法源流与金石鉴藏的因素,黄易对此碑的特殊情结,更多则与长兄黄庭的遭遇息息相关。《故宫藏黄易尺牍研究·手迹》中涉及《裴岑纪功碑》者计三通,今按时间顺序迻录于下:
西边有残碑“只济木萨等字”,巴里坤有敦煌太守碑“人云在关侯庙,其光若镜,乃厚碣石也”,又北打版有唐吴行本纪功碑,均托家兄拓取矣。(黄易致赵魏妙极札,约乾隆四十一年(1776)清苑署中。)
家兄信云裴岑碑在巴里坤,距迪化千五百里。兹俞军门往彼阅兵,讬其幕中人胡君代拓,约明春必得。又云乌什外有石壁刻大将军霍方士某某名,文字残缺,疑汉武时迹,惜不能拓,(已抄其文在都中明君处,昨往求矣。)又有唐姜行本纪功碑亦在巴里坤,昨讬人拓取,一有当即寄兄。(张廷济录黄易致赵魏秋气札,乾隆四十一年(1776)九月廿日。)
裴岑真拓,家兄已为觅得一本,碑虽泐甚,而波磔宛然,与平日所钩纪晓岚本悉合,惟纪本作立德祠,褚钩本并《金石图》作立海祠,今弟所得本亦俨然海字,是褚本不为无据,惟文义则不可解,乞教示。(黄易致赵魏夏间札,乾隆四十五年(1780)九月初十日。)
《裴岑纪功碑》木刻真石拓本合册之真石本黄易等题跋
由此三札可知,至少在乾隆四十一年(1776),黄易即已托请遣戍轮台的长兄黄庭拓取《裴岑纪功碑》原石真本。乾隆四十三年(1778)黄庭觅得先寄者为《裴岑纪功碑》西域军营木刻翻刻本(今藏国家图书馆),乾隆四十四年(1779)黄易于济宁题跋其上:
……梦珠兄覓以见寄,时在清苑□□,手装成冊,……□是地军营所刻。原石在苦寒之郊,毡蜡□□□□,木有断烂剥蚀之状,拓出以应求者。紀阁学□□学士所述如此,当得其实也。是刻为汉石鸿宝,真品……在塞外,久不能致,故存此木本,亦古人收骏骨之意耳。己亥……书于济宁西郭旅馆。(钤“小蓬萊阁”印)
此先得之西域军营翻刻本,即王昶所云“戍卒模拓以为利”之木刻本,翁方纲《两汉金石记》对《裴岑纪功碑》翻刻本叙述更详:
是碑土人有重刻者,其真本多为拓手描失,故真本亦往往不同。然必其有描失之痕者,乃是真本,若其无描画之迹而有失误者,则非真本。牛真谷云是碑以篆为隶,然是由篆变隶之渐,汉碑多如此。其字中凡遇口字,皆方中带圆者,乃是真本。若其口字竟似圆圈者,则非真本。……是碑重摹之本,亦在巴里坤,未可以得自塞上遂为真也。
从碑拓鉴藏的角度而言,翻刻本徒存其形,间有失真,艺术价值与收藏价值并不大。但对黄易而言,长兄所寄赠之翻刻本是兄弟情谊的见证,寄托了黄易对伯兄遣戍边疆苦难遭遇的深厚同情,这就是黄易所云“千金收骏骨”的深层寓意所在。
乾隆四十五年(1780)七月,黄易继得黄庭在迪化(今乌鲁木齐)觅得并寄赠巴里坤石人子真石本,此真拓本即尺牍中所言“家兄已为觅得壹本”者。以先得之木刻翻刻本与真石本皆为黄庭自塞上寄赠之故,黄易将两本彚装成一册,又题其上:
右汉敦煌太守裴岑石刻真迹,乾隆庚子(1780)□□梦珠兄在迪化城觅此寄示,云此石近甚剥落,凸处光滑如珠,□不易拓。来年仲秋蒙恩放还,计过巴里坤正严冬风雪之时,恐难拓取,故觅此先寄。塞外荒寒风景,闻之黯然。细辨此碑,波折劲古,与昔从纪晓岚阁学处双钩原本较(校)勘,无不悉合。惟纪本作“立德祠”褚千峰金石图作“立海祠”,今观此拓颇类“海”字,则褚本以有所拠,然文义又不可解,存以俟考。余思得此碑十有余年,一旦获之,何异夜明入手。殆与明年弟兄握手,同此欣庆也。黄易又识于任城尊古行斋。
《裴岑纪功碑》真石本黄易题跋 故宫博物院藏
据黄易跋文可知,国家图书馆所藏此册为木刻翻刻本与真石本合装,又故宫博物院亦藏有一册拓本,无木刻翻刻本中黄易及他人题跋,但其中黄易、孔继涵、王寿生、庄缙度题跋甚至题签从内容到形式与国家图书馆藏本几乎完全雷同,笔迹也极相似,唯题跋部分的印章有所不同,如国图藏本黄易跋后钤“小松”朱文印,故宫藏本则替换为“黄易私印”白文印,此外孔继涵与王寿生跋文后所钤印章也有所不同,因而十分可疑,可能出自庄缙度伪造。据云庄缙度曾得黄易遗印,遇精拓本辄钤之渔利,今从国家图书馆藏《裴岑纪功碑》木刻翻刻本与真石本合册、故宫博物院藏真石本、2005年翰海秋拍木刻翻刻本三者互勘来看,的确真伪难辨,具有极强的迷惑性。但从这些题跋的内容上分析,与已知的黄易事迹皆符契,故其作伪必然是有真本作为依据的,依然具有重要的参考价值。
据笔者所见直接的文献资料记载,黄易先后所得《裴岑纪功碑》至少有六本。除前文提及黄易最早所见纪晓岚藏本双钩本、黄庭所寄西域军营木刻翻刻本、黄庭所寄石人子真本之外,尚有清水唐尉拓寄真本、翁方纲所寄赠真石本二本。
翁方纲所赠两本之一,由黄易题签“敦煌太守纪功碑,乾隆癸丑拓本,小蓬莱阁珍藏”,题跋并赠于李东琪(故宫博物院藏):
此碑远在塞外,旧拓罕睹。自乾隆二十二年(1757)裘文达公按行西域,以拓本携归,求者日众。戍卒居民摹刻射利,遂致鱼目混殽,故世所传本多雁鼎也。是册为翁覃谿宫詹寄赠二本,来书云此即文达公丁丑(1757)所拓本也,较诸近年拓本似为有据,因装裱成册,什袭藏之。惜其地远,拓手不精,以致浓淡失神,恨不亲至碑下拓之为快。甲寅(1794)之秋,铁桥三兄极言是碑为汉刻之最古者,未获真本,深以为憾,欲为乞假钩摹,因以一册分赠之,仅书数语用识颠末于简端。乾隆五十九年(1794)秋九月中瀚,钱唐黄易并记于济宁运河官廨。(钤“小松所藏”朱文印)
黄易对《裴岑纪功碑》所怀有的特殊感情还体现在他曾经多次临写此碑,今存临书墨迹至少有两通,其一为乾隆四十年(1775)六月十日前后,黄易作《书画合册》八开(无锡市博物馆藏),其中《临敦煌太守裴岑纪功铭》题曰:
汉敦煌太守裴岑纪功铭,在巴尔库尔城西五十里地,名石人子,以碑上锐下大,望之如石人故也。雍正七年(1729)大将军岳公移于府中,十三年(1735)徹师移于汉寿亭侯庙中,纪太史拓三纸归,余见双钩本。临此汉碑已可宝,况古质乃尔耶。碑计六十字。
另一件临本约作于获得黄庭所寄真本不久,附于黄易旧藏是碑拓本之后(故宫博物院藏),但此临本及题跋笔力略弱,后有题曰:
汉敦煌太守裴岑纪功铭,刻于东汉顺帝永和二年,前人著录所未见。雍正七年(1729),大将军岳公得于西塞巴尔库城西石人子,移置将军府。十三年(1735)徹师,又移置关帝庙。苦寒之地,摹拓殊艰,土人遂有模刻者,此乃真拓本,不易得也。钱宫詹辛楣先生云汉自安帝以后,北匈奴呼衍王常展转蒲类秦海间,专制西域,共为寇钞。敦煌太守率兵掩击,克敌全师,可谓不世之奇勋。而汉史不著其事,盖其时政多秕政,妨功害能者众,边郡文簿壅于上闻故也。而此石经久犹存,岂非抑于一时,而彰于千载耶?黄易临写并识。(钤“黄易私印”)
《裴岑纪功碑》真石本诸家题跋
《裴岑纪功碑》是凝集了黄易特殊感情的一件碑刻,笔者认为黄易对它特别重视的原因有以下几点:第一,此碑所在之地为边塞新疆巴里坤,在当时被认为是苦寒之地,拓手难觅,椎拓不易,故拓本极为难得。其次,雍正七年(1729)岳钟琪访得是碑,乾隆二十二年(1757)平定伊犁,裘曰修按行此地得拓本归,遂显于世。这意味着在当时而言,此碑是一件新发现的汉代碑刻,距离裘曰修初拓仅二十余年,既是炙手可热的艺术资料,同时也是最新的学术研究资料。第三,《裴岑》碑在当时已有大量翻刻本出现,释文也大有可商榷之处,作为金石鉴藏家的黄易,亟欲得到原拓真本作为考研与鉴赏的范本。第四,也是最重要的一点,此碑拓本是由黄易长兄黄庭亲自塞上觅得寄赠,最能体现“黄树榖——黄庭——黄易”父子与兄弟间“金石传家”的精神内涵,也是兄弟情义的最好见证。
关于黄庭因事牵连遣戍轮台,黄易一直努力为之赎救之事,在故宫所藏多通黄易尺牍中皆有涉及,其中有不少有价值的新资料。关于黄庭的相关事迹,这里有必要作出介绍。
清代西彊初平,归入清廷版图,在当时而言实乃荒原苦寒之地,黄易的师长辈毕沅曾有西行之役,对塞外荒寒有深刻的亲身体验,其诗可证:
柝声未定又鸡声,旅夜生憎睡易醒。寒月正来窗上白,家山偏入梦中青。昨宵慈母曾相见,数拍凄凉不可听。为问冲寒向西去,天涯仍有几长亭。
可以想见黄庭作为戴罪之人谴戍塞外,生活自是非常艰苦。黄易一直没有放弃运用各种方法营救伯兄,他通过各种渠道募集资财,为黄庭纳锾赎罪。乾隆四十五年(1780),黄庭在塞外迪化为酷嗜金石碑版的弟弟寄去《敦煌太守裴岑纪功刻石》拓本,此时恰逢黄易缴清捐例,阔别十六载的兄弟重见在即,黄易在任城官斋中满怀期待地题跋:
右汉敦煌太守裴岑石刻真迹,乾隆庚子□梦珠兄在迪化城觅此寄示,云此石近甚剥落,凸处光滑如珠□不易拓。来年仲秋蒙恩放还,计过巴里坤正严冬风雪之时,恐难拓取,故觅此先寄。塞外荒寒风景,闻之黯然。……余思得此碑十有余年,一旦获之,何异夜明入手。殆与明年弟兄握手,同此欣庆也。
《裴岑纪功碑》木刻真石拓本合册之诸家题跋
然而天不从人愿,就在黄庭即将被蒙恩放还之际,黄庭却卒于塞外戍所,最终未能兄弟重聚。在汪楍、江昉等人帮助下,黄易遣干仆将黄庭及其妾棺柩运回杭州归葬,待其嫂吴氏殁后,复将二人合葬。黄庭生前与妻吴氏(国学生吴甸衡之女)育有一子一女,子名黄时,后更名黄元鼎,字渭符。
就笔者近年所见资料,关于黄庭遣戍之事又有一些新的发现,首先是关于黄庭遣戍轮台的时间,据潘庭筠《山东兖州府运河同知钱唐黄君墓志铭》所记“二十一伯兄缘事谪轮台,君旋里负米养母,馆固安三年、武冈五年、佐直隶方伯郑公,由伍祐场历清苑者四年”,应在乾隆二十九年(1764),即黄易二十一岁之时。今见华喦《九狮图》黄易题跋:“乾隆乙酉冬,先兄梦珠有出塞之役。余负米游上谷,治装无术,典及琴书,秋岳先生此画,将非我有。因无款,人不之信,陆解元筱饮为题数语,始归于包梅垞。越廿年,余官河丞,读礼南还,购归珍藏,黄易记。(钤印:大易)”据此可知黄庭实际动身出塞乃在乾隆乙酉(1765)年冬。
其次,关于黄庭“缘事谪轮台”,究竟是牵涉进了什么样的事件,使得这位颇负文才的幕宾,受到遣发西域轮台这样严重的惩罚呢?此事在黄氏家族内部及亲友中从未见任何实质性的文字记录,仅云山雾沼般以“楚事”称之(黄易致汪楍等楚事札),可见崇尚清白家风的黄家对此讳莫如深。笔者认为,黄庭所受到的牵连,可能与乾隆二十八年(1763)发生的湖北归州“纵盗冤良”案有关。此案震惊朝野,乾隆曾连下二十多道圣谕督办,所有案犯全部押至热河,亲自审理,涉及的官员,从总督、巡抚、藩台、臬台、知府、知州、知县,直至与审问相关的大小官吏,或处死、或充军、或流放、或罚银,并作为典型案件,警示天下,也引发了清代幕府制度的改革。
据《乾隆实录》(乾隆二十八年七月初八日)记载:
又谕,湖北盗犯张洪舜等前后两案,承办之上司属员种种扶同欺蔽,实为情理所不容,历来所罕见之事,前后所降谕旨甚明。朕之所以弗惮谆谆告诫者,不特为楚省整纲饬纪,亦正为直省各督抚提撕警觉耳。国家立法,弭盗所以安良,乃沈作朋等辄将赃真盗确之犯立意翻案纵脱,转致冤累良民。及后案复发仍辗转护非,并欲消弭前案,天下岂有甫经开释之盗犯,旋即夥劫败露,而仍疑前案之尚非真盗者?此虽三尺童子亦知其断无是理,乃转于此吹求驳诘,是诚何心。若论反坐,常例未的决者,原问官得减等定拟,此在州县微末之员,承办偶尔舛误,或可依例稍从末减,若督抚藩臬,为地方倚任大僚,案情由其核定,乃敢上下联为一气,掩蔽欺朦,几致覆盆莫白。况事主李作椇等冤累经年,一家已破,岂得复借决与未决为解免之词。伊等之纵盗冤良,钳制属员,朋比为奸,天下所共知,本不待更讯,所以亲加鞫讯者,特示严惩,以申国法而抒民愤,且使天下司宪者知善良不可滥冤,谳牍不容淆乱,于明罚敕法之中,寓惩一儆百之意。
黄易赠李东琪《裴岑纪功碑》拓本题签并跋
此案肇始时在乾隆二十五年(1760),至乾隆亲办此案乃乾隆二十八年(1763),这段时间黄庭正在湖北佐幕,很有可能以幕友的身份卷入此案审理当中,况且此案牵连极广,又经乾隆谕令严办,甚至引发了湖北官场的巨大震动,下级幕吏自难脱罪。此外,从结案和主犯判决时间来看,乾隆三十年(1765)原任湖北按察使沈作朋被判斩立决,原任湖北巡抚周琬、总督爱必达改绞监候(后改发伊犁赎罪)。而黄庭被遣发轮台实际动身出塞的时间是乾隆三十年(1765)冬,在时间上也是十分符契的。
《裴岑纪功碑》黄易临本局部 故宫博物院藏
从乾隆三十年(1765)到乾隆四十五年(1780),黄庭在边塞的十五年间,黄易一直通过各种关系营救黄庭,其中出力最多的是以汪楍、江春为首的汪氏与江氏两大家族。故宫所藏黄易尺牍中,有数通事关赎救的信札,皆书于乾隆四十四年(1779),涉及不少纳锾救赎的细节:
家兄东还有望,昨已札闻,捐例止须千二。今汪中兄在鹤亭处,近事极佳,承其关爱,为家兄图赎,恳鹤亭索各总公书至楚匣设法。有江志翁(讳兰之乃尊)在楚,承其关爱,可以垫费。据中兄云,此举可得六数,现在耑足至汉,有志翁大可不须弟亲往也。此外,中兄尚在设法,二三百金岁内可办。家兄近来馆地虽佳于前,因有眷属之累,仍系空囊,必得于内地设措齐全,方有所济,第此举必得弟亲往西边具呈。弟岁内尽力于扬州备就,大约所少四分之一。明春挈眷先归,即当北上,素蒙胡七哥高义,定蒙曲全其美。弟作札与七哥微言及之,其中更望我哥鼎言区画,切祷切祷,敬候近安,不一。(黄易致陆飞暮春札)
近状一切及家兄前项均祈细示,以慰鄙怀,至祷至祷。(黄易致汪楍等奉候札)
胡浩兄信来,关切家兄,特抄札寄西。家信未封口,乞大哥阅后代封加札,讬畹翁速致。……家兄捐事,尚未见报,前承大哥讬畹翁,向部查抄,不知有回信否,乞示知。(黄易致汪楍楚书札)
汪中兄因家兄之事十分仗义,尤为可感也。(黄易致陈灿慌急札)
黄易早年所临《裴岑纪功碑》无锡博物院藏
由这些信札可知,当时为黄庭纳锾赎罪的捐例为一千二百两,主事者为汪楍,动用了当年黄树榖、黄庭、汪舸幕游于楚、汉一带时所积累的人脉关系。由于黄庭遣戍之时黄易一家经济已经十分拮据,这笔费用主要由汪楍、江春代为措贷,其中从江兰之父江志山等处谋得六百两,汪楍垫资二三百两,剩余约三百两则由黄易于内地筹措。
作为援救黄庭的重要资助者与实际操作者,必须介绍一下黄氏家族的这位至交好友。汪楍,黄易亦称汪大楍,字中也,号雪礓。工诗词,师从厉鹗、陈撰。精鉴赏,蓄古书画及古铜玉器极夥。工于经营,家业大昌,扬州马氏兄弟死后,乃买马氏小玲珑山舘,与当时名士交游颇广。汪楍之父汪舸与黄树榖、黄庭皆为好友,两家为世交。汪楍约卒于乾隆五十五年(1790),得知挚友噩耗,黄易作《哭汪雪礓》四首,追忆二人之交:
河上逢南客,惊闻石友亡。心酸不能语,义重敢相忘。聚散卅年事,情怀千里长。何堪冰雪夜,洒泪向江乡。
浙水连邗水,轻舟便过从。方期招隐遂,岂意旧欢空。心血存词卷,声歌付小红。他时酒垆痛,再过小玲珑。
群雅唱心声,词坛有我兄。塞垣悲雁断,江表念鸥盟。万里双魂返,千金一掷轻。玉箫诸旧侣,数载几经营(兄与妾之棺返自塞垣,赖雪礓与橙里先生之力也)。
君藏唐翠墨(为唐拓汉武梁祠像),乞取太憨痴。天欲从人愿,碑皆自我移(易得原碑于嘉祥)。感深珍许赠,痛极谶先知(君来书云,余已衰暮,此拓相赠有日,读之怆然)。尺素常怀袖,临风不忍披。
《裴岑纪功碑》黄易临本自题跋 故宫博物院藏
本栏目图文节选自《蓬莱松风》一书,原文标题为(黄易、黄庭与《敦煌太守裴岑纪功碑》),在此向朱琪先生表示感谢!
《蓬莱松风》书影
本书是作者十年间黄易相关研究的一次总结。以“西泠八家”之一的黄易为中心,从其家世、生平、仕履、交游、金石学贡献、书画篆刻艺术成就等多个角度进行的综合性研究。多从新见第一手文献出发进行研究,涉及清代学术史、艺术史多个方面,生动反映十八世纪后半叶金石学的深入发展与乾嘉时期学术、艺术的原生状态。全书既注重在浩如烟海的清代史料中考证钩玄,也注重采用当下文献学与学术史研究的最新方法与成果,在保证内容的严肃性和学术性同时,兼顾了图像资料的阐释与文字的可读性。本书附录黄易佚著《武林访碑录》,系据钱塘丁氏八千卷楼旧藏钞配本点校。是书流传极罕,原本又因破损庋藏于公家库房百余年,经作者多方联系申请修复,终得以重见天日,冀为黄易与金石学研究提供更多的新资料。
朱琪先生近影
作者简介
朱琪:1980年生。南京艺术学院艺术学博士,现为南京晓庄学院美术学院副教授。西泠印社社员、中国书法家协会会员、中国汉画学会会员。致力于中国书画及玺印篆刻研究,尤其关注文人艺术相关领域。研究涉及艺术史、文学史、考古学、金石学、艺术文献、文博鉴定等多个研究领域。先后应邀参与故宫博物院科研项目,国家重大文化工程“中国历代绘画大系”之《战国—唐画全集》《宋画全集》(第八卷)及《明画全集》题跋释文及印章鉴别审定工作。著有《朱琪篆刻心经印谱》《真水无香:蒋仁与清代浙派篆刻研究》《新出明代文人印章辑存与研究》《蓬莱松风:黄易与乾嘉金石学(附武林访碑录)》等。
金石契主编张振国(棠村)简介:
张振国:字定庵,号棠村、圆振居士,祖籍河北正定,斋号观云精舍。雅好金石书画,近年来主要从事金石学的传播与研究。原为人民日报社《人民文摘》杂志艺术部主任,《非常艺术》杂志主编,现为中国人民大学艺术学院高研班书法金石工作室导师,中国书法家协会会员,《金石契》杂志主编,金石契微信公众平台联合创始人。2016年元月主办《净土石华——秋碧堂藏古代佛教石刻拓片展》;2017年3月举办《净心守志——张振国丁酉青州书法展》。2017年8月举办《净心守志——张振国书法金石题跋展》。现居北京。
金石契执行主编马龙简介:
马龙:河南洛阳人,2004年结业于长春师范大学书法系,当代书画篆刻家,评论家、撰稿人。马龙现为《非常艺术》杂志、《金石契》杂志执行主编,金石契微信公众平台联合创始人。马龙有20万字美术理论及美术评论散见于各专业类刊物。现居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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