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平圩红色往事

公平圩红色往事

第一章 山雨欲来

农历腊月二十四日,是公平圩场人流最为密集的时候。这一天也是小年,对乡村人来讲,过小年就等于进入过年模式了。在过年之前上一回圩,买卖点东西,这是大多数乡民的一个习惯,甭管是老人还是青壮年,这一天挑箩提篮去赶圩几乎是约定成俗,雷打不动。当然,遇上下毛雨或下雪结冰的日子,岁数大的人也会有些畏畏缩缩,会让晚辈代替去圩场走一下。

民国十六年,这一年的腊月二十四,天公就不作美。持续的暴雪下了半个月,山间小路积雪已有齐腰深,加上北风呼啸,气温偏低,上了年纪的老人大多哆哆嗦嗦躲在家里不敢出门。这一天清早,万金头村的邓石保将家里唯一一只还在生鸡蛋的母鸡捉起来,放在一只破篮子里,辞别年迈的爷爷和体弱多病的父母,冒着漫天风雪匆匆忙忙就往公平圩场赶。

从万金头村去公平圩不到五里路。路不远,却要翻过一座坳背山岭,山岭上的小径,蜿蜒崎岖,遇上这种下大雪的天气,路径不分,人走上去非常危险。邓石保却是健步如飞,这除了路况熟悉,还和他从小练武的体质有关,再加上他平日几乎天天上山捡柴火拾狗粪,什么恶劣天气都见过,上荆棘山都不怕,还怕什么陡峭山路。邓石保赶路早,却更有赶早人。小径上的积雪,踩着一串长长的脚印,不深不浅,似乎也是刚刚走过。邓石保加快脚步,就见前面隐隐约约有个人影,仔细一看,认得是隔壁湾里横塘冲木匠师傅肖朝南。邓石保喊了一声肖师傅,肖师傅就放缓了脚步。不一会两人就挨到一起了。肖师傅空着一双手,没带任何东西。俩人都说了一声早,就闷着头使劲往山顶上爬。

到了圩场,尽管时间尚早,圩面上熙熙攘攘的人流却已经拥挤不堪,连踩脚都要东挪西挪了。肖师傅对邓石保说,赶早你先把母鸡卖了,买过年东西 可以等一下再买。邓石保说:“不急,等一下一起买卖。”二人径直走进圩场猪仔摊点旁一间青砖瓦屋内。屋里生了一盆炭火,一张长墙棚凳上坐着两位叼着烟筒的汉子,一位叫曾育枯,是位满脸麻点的中年人,他是公平圩老幼皆知的铁匠师傅,铁匠铺就开在圩场入口处;另一位叫罗元生,是一位手艺高超的裁缝师傅,也是邓石保的嫡亲舅舅。这间屋子的主人姓何,大名云峰,戴一只眼镜,是公平圩场最有名望的私塾先生。何云峰站在屋中间,招呼邓石保和肖朝南挨着火炉坐。不一会,又有两个浑身沾满雪花的汉子推门进来。邓石保也认得,一位是花禾冲的李振东,一位是白露塘的刘大拿。几个人紧挨着坐到一起,何云峰就把房门一关,轻轻说:“下面我们就来开会。”

这七个人算邓石保年轻,只有十九岁,数何云峰年纪最大,过了年就满五十岁了。何云峰样子有点显老,加上戴一副眼镜,又是教书先生,所以一般人都感觉他有点老态龙钟。但何云峰说话却中气十足,虽然只是一种低沉声音,大家却听得非常清楚。何云峰第一句话就是,县委邓书记指示,在宜章举行年关暴动的朱德工农革命军,恐怕会移师耒阳

“哎哟,好呀!” 邓石保先挥舞着拳头跳起来。“小心点,莫那样激动。” 罗元生赶忙按住外甥的肩膀。大家都很兴奋,抽烟的把烟筒吸得吧吧响。何云峰又接着说,我们的任务,就是监控乡公所那帮拿枪的家伙,随时和革命军取得联系,为他们进入耒阳带路。罗育生说:“朱德率革命军来耒阳,我们公平圩应该是必经之处,我们要做好配合的充分准备。”何云峰说:“老罗说得对,一旦革命军开来,吃住问题我们必须负起责来。”

大家围绕着如何安排吃住和发动群众等问题,进行针对性磋商。李振东认为,我们各自都要利用湾村大的优势,尽快将以前发展过的积极分子笼络起来,做好和土豪劣绅作斗争的准备工作。曾育枯和刘大拿均表示同意。他们几个都是公平圩大姓氏大湾村里的人,有号召力和影响力。况且这些人都是入党几年的老党员了,斗争经验也比较丰富。作为南乡公平圩党组织的负责人,何云峰是四年前入的党,又是耒阳县委委员,他理所当然知道发动群众的意义。其实,公平圩的群众基础一向非常不错,年初国民革命军北伐,在公平圩一带就和北洋军打了一仗,后来运送伤员和后勤供应都是共产党组织发动广大群众参与的。后来蒋介石背叛革命屠杀共产党人,公平党组织被迫转入地下,但各村的群众基础还在,老百姓拥护共产党主张还在。所以,耒阳县委书记邓宗海一直对公平圩党组织满意,一直未再派人前来公平圩指导工作,一直由何云峰负责。这次朱德革命军在湘南年关暴动,耒阳县委也没有接到上级指示,但具有前瞻意识的邓宗海,还是敏锐地意识到朱德可能会向北移师耒阳,所以他及时召开县会议,提前布置公平圩党组织做好革命军进军耒阳的准备。

会议一开,大家都忘了时间,眼看圩场人流由密变稀,又由稀变得空空荡荡。此时邓石保篮子里的母鸡突然“格格”发出几声叫声,大概也饿起来了。主持会议的何云峰才发现圩场已经散圩了,他们没有手表,估摸着到了快吃中饭的时间。旧时乡间吃中饭大概在两三点之间。这个会开得扎实又投入,以至邓石保的母鸡还没来得及卖,更别说购年货了。曾育枯笑着说:“石保这鸡就送给舅舅吃算了,只是这年货没法买了。”邓石保也笑着说;“咱家本身穷,过年也买不起啥子年货,就用这个母鸡过过年吧。”舅舅知道外甥穷,也舍不得吃外甥家的鸡。此时会议开得差不多了,何云峰在宣布散会时,要其他人先走,把邓石保留了下来,让他在自己家吃了中饭。又让妻子把自家过年物资匀一份给他。无非是豆腐腊肉、酱油等,其中腊肉挺贵,邓石保可还没有购买的计划,一算价格,远远超出一个母鸡的售价。邓石保有点不好意思,就硬生生把自己的母鸡留下来,何云峰也没有推让。

外面雪下得正紧,圩场上刚才还是一片脚印,现在却成了皑皑雪花。邓石保提着篮子里的年货,迎着风雪,急着往家里赶。他答应帮爷爷买一袋旱烟过年吸,幸亏舅舅也是吸旱烟的人,把剩下的旱烟都给了他。舅舅是裁缝,虽然日子过得也不宽裕,但比他家好多了,至少逢年过节可以砍点猪肉吃。而邓石保家上无片瓦,下无寸土,一间老旧的抖墙屋,盖的还是茅草,遇上下雪天气,摇摇欲坠,要靠几根木柱才能勉强支撑不倒。邓石保家祖上就穷,一直靠帮财主家打长工度日,爷爷有一身好功夫,偶尔还能靠收徒学武赚点钱,但杯水车薪,只能略为补贴家用。关键是邓石保父母患结核病,撮药要一些钱。邓石保十来岁开始就给村里的财主邓春风做长工,从放牛开始到砍柴禾拾粪便,每天忙得没时间练功夫,却只是半饥半饱满足自己一张嘴。年底了邓春风本来说要发点钱给他过年,但都是日约日年约年,空话一句。好几次邓石保想动手去偷去抢邓春风家,但这个恶霸财主有枪有势力,邓石保也不敢造次。后来和舅舅说起这件事,舅舅就教他莫乱来,纵使偷抢成功了一次是一次,不是长久之路。舅舅后来就向他宣传革命道理,要发动更多的人和邓春风这样的财主作斗争,要改变这个世道,只有起来坚持斗争,团结更多的群众参加,改变不合理的制度,这样才能从根本上改变自己的命运。邓石保开始也一知半解,不明白这个看似简单却深奥的道理,后来舅舅又介绍他认识了何云峰。何云峰又言传身教,大道理小道理向他灌输,最后邓石保加入共产党,成了万金头村一千多号人中的第一个共产党员。

回到万金头村口,正巧碰上同在邓春风家做长工的邓疤子。邓疤子命比邓石保还苦,父母早亡,孤零零一个人过日子,连一间烂抖墙屋都没有,平素靠挤在邓春风家的牛栏草料房睡觉。所谓草料房,就是放猪牛草料房的房子,除了没有牲口,条件和关猪牛的地方差不多。邓疤子平素就窝在这里,冬天盖的是一床烂被子,连一双脚都盖不了,靠稻草帮衬着取暖。邓疤子比邓石保小三岁,没有读过一天书,所以他对上了两年私塾又有一身功夫的邓石保相当佩服,一口一个石哥,时不时跟在邓石保屁股后面。邓石保也很同情疤子,两人经常赶早去捡粪时,顺便到邓春风家的地里偷些东西吃,夏天是瓜果,秋冬是红薯芋头。这些东西本身是他们种的,白天却不敢多拿一个吃。邓春风养的几个护院狗仗人势,经常手里拿着驳壳枪耀武扬威,欺压那些打长工和做短工的人。邓石保胆大,平常也不把这些护院的看在眼里,在他们眼前敢经常吼叫,但邓疤子不一样,身子瘦弱,又天生老实,所以一直是这些护院的出气筒。后来邓石保和这些护院约好,谁敢无辜殴打邓疤子他就拳打谁。邓石保说到就会做到,护院知道他的拳脚功夫,也不敢造次。邓疤子不再成为护院的出气筒,愈发对邓石保感恩涕零,俩人关系越来越密切,几乎形影不离,比亲兄弟还亲。

邓疤子见到风雪中挎着篮子而来的邓石保,喊一声:“石哥你今天去上圩了?”邓石保说:“是呀,去买年货。”又把篮子里的东西扬了扬。邓疤子见有腊肉,口水就流出来了,喃喃说,“石哥你舍得买肉过年?”邓石保故意说:“我从舅舅家拿来的,疤子你除夕中午去我家吃。”邓疤子很高兴,“好咧好咧,沾石哥的光。”

边说邓疤子边凑到邓石保耳边,咬着牙说:“狗财主家今天杀了两头猪,连一滴猪血都舍不得给我们这些做事的吃,狗娘养的,真是没屁眼。”邓石保说:“以后我们要主动去找他们要这些东西吃,哪头猪不是我们养的?邓春风这家伙没一点良心,我们不能让他任其欺负下去。”“好呀,石哥你带头,做烂泥我不怕” 。烂泥是公平圩形容那种随时可以在泥巴上打滚的人,也称不要一块脸皮的人。

一个湾村,穷得叮当响又不甘于一辈子过贫苦日子的人还是大有人在。万金头村一千多号人,类似邓疤子这种窝囊活着的人不下少数,他们都憋着一肚子气,只要有人呼唤一声,就会立马响应。在这些人心中,邓石保就是他们的带头“大哥”。邓石保虽然年纪不大,但凭他的功夫和天不怕地不怕的豪气,就让很多同辈人膜拜。特别是他加入共产党组织后,又学了一套切合穷人起来斗争的道理,更让村里人对他佩服得五体投地。他一声吆喝,就可聚拢一大帮人,又经邓疤子里外串连,添油加醋,愈发使邓石保成为万金头村年轻人当仁不让的领头人。

雪还没有停的意思,只是下得越来越小了。朔风仍然在呼啸,气温更加偏低,财主邓春风那些屋檐下的冰柱几乎贴上了地面,一根又一根。村口,碗口粗的冰柱如玻璃一样悬挂在那几株大樟树下。早些天还喜欢在雪地上嬉戏的小把戏,如今躲在屋里,谁也不敢出门。只有邓疤子依旧踩着冰屑,拿起一捆捆干红薯叶,忙个不停往牛栏门里给耕牛喂食。连邓石保也在腊月十五就没事干了,回自家吃饭去了。邓疤子无家可归,只能赖在邓春风家继续做零活,说是零活,却比平常更辛苦,一天要喂三次牲口食料,几十头猪牛,几乎歇不了手。好在邓疤子几岁便开始干这种又脏又苦的活,反正为了生计,不干也得干。

就在公平圩共产党组织召开会议,商议配合朱德革命军进军耒阳的同时,国民党公平圩乡公所也得到密旨,要求增派武装力量,准备围捕公平圩范围内的红色势力,抓捕共党分子。乡公所挨户团头目刘俊树,还召集各湾村主要财主劣绅,要求增加武装力量,随时清除共党势力。万金头村的劣绅邓春风,得到指令后仗着财大气粗,花费数千银元,赴衡阳购置了七八条枪,加上原有的五位护院所持的枪支,一下拥有枪械十多条,成为公平圩各湾村第一号地方势力,甚至超过了石湾大地主曾凡武。在公平圩,曾姓历来是第一大姓氏,拥有曾家陂、石湾、湾里等几个超千人的大村,一直是横行公平圩的最大势力,公平圩号称百零八付摊子,曾姓就占了一半,可见其欺霸一方的影响力。万金头村却只是一个小姓,虽人口破千,但总体势力和曾姓相差较大。平常财大气粗的邓春风眼里就只有自己,这次扩充武装力量,他是巴不得捷足先登,成为实力雄厚者。正所谓,蠢蠢欲动扩武装,心怀鬼胎出风头。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作者 欧阳先生)

编辑 周紫红

审核 王洁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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