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村 · 消失的故乡

故乡对我意味着什么?是记忆还是遗忘呢?大多数人会说,故乡是一种刻骨铭心的记忆,可是我却要说,它更多是一种遗忘,也就是说,故乡是用来遗忘的。一个无法遗忘故乡的人,是无法继续前行的。它好像是一个记忆的仓库,等我们把它遗忘得差不多了,也就走完了人生的大部份路程

要找到我的家乡的线索是很简单的,可以从两个名人的话中窥见它模糊的容颜:路易-艾黎说过,中国有两个最美丽的小城,一个是湖南凤凰,一个是福建长汀;毛泽东在诗中写道:红旗跃过汀江,直下龙岩上杭。我的家乡长汀位于闽西的一个崇山峻岭之中,它与外界的唯一联糸就是一条被称为汀江的河流,长汀是它的发源地。“汀”这个极少使用的汉字,是指水中之地的意思。我可以回忆这条著名的河流当年盛极一时的情景:从上游装船的各种货物从汀州府的码头被运往广东下游各地,然后从下游运回海外令内地人感到新鲜的货品,汀江成了福建的一条重要的水路运输通道,因此长汀在唐代就成了福建除福州泉州建阳漳州之外的另一个重要行政枢纽,称作汀州府。直到今天,我仍然能够从长汀的水东街的破败骑楼窥见她昔日的盛况。

我不能猜度当年从北方狂奔而下的客家先民在找到这个水源地之后是如何欣喜若狂的。这股历史上最大规模的军队大撤退的路线,应该追溯到中原,在战争的烟尘中大批军人骑着疲惫不堪的老马,越过汉中大地,从江西进入福建。他们一路腌渍食物,作为精力的来源。当他们站在波涛翻滚的汀江边上的时候,我能想象他们惊喜交加的心情。客家人和当地土著战斗,职业军人终于占了上风,夺得了土著的土地和女人,然后把房子盖成了类似飞碟的圆形土楼,这种圆形土楼是世界上最奇怪的建筑之一:把门关上就成了一个完整的战斗堡垒,无数枪眼像警惕的眼睛注视外面的动静,随时准备和来犯的当地人决一死战。土楼内的第一层是畜养动物的地方,二层三层才供人居住。几十户人家同住在环绕的排房中,围着一个中心,这个中心可以搭建戏台或作祭祀之用。长途跋涉的客家人从这个中心能找回依稀的大汉民族的记忆。对于南方这块陌生土地,他们是“客人”,所以叫客家人,他们不是少数民族,是民糸,他们在这片远离战争和官府的化外之地暂时找到了安宁,并和当地女人通婚生下了中原汉族和当地土著的混血儿:一种个头迅速变矮、脾气倔强的人群。人们怎么也不会想到,这群人却是最地道的汉人。

我和家乡的联糸除了这种客家的特殊血缘之外,还有一个今天几乎没有几个人能掌握的特殊语言。我除了会说一口地道的长汀客家方言,我甚至会熟练使用一种汀州早年在地下流行的土匪黑话:切语。这种神秘的帮会语言据说是用来进行秘密联络时使用,我给它一个学名:“切口呼方言转换糸统”。儿童时代的某日,我从突然兴奋回家的大哥口中第一次领略这种神秘古怪的切语。不到一个月,我和我二哥便从大哥那里学会了这种秘密语言。我父亲听闻过这种语言,但他居然从他的三个儿子口中听到这种复活的神秘语言时,大为震惊,称它是土匪黑话,以此阻止我们继续学习这种危险的切语。但这个努力归于无效,我们可以在父亲面前像说外语一样隐瞒我们不想让父亲听到的话,让他无可奈何。其中我是说切语最好的一个,我说切语的速度无人可比。今天我可以公开切语的秘密,所谓切语,实际上是一种拆字拚读方法:即把一个字拆解成两个字来发音,把该字的第一音用l加上该字的韵母合并发出,然后第二音使用原字的声母合并齐口呼而得,比如:“盘”这个字,即发为“蓝平”;再比如“打”字可发为“拉底”。这种一字变二字的切口,往往会把一句话说得很长,听上去就像外语一样舒服。简直把我迷倒了。这是我对家乡记忆中最奇异的经验。

直到近日,谜底才被揭开。我自从十六岁离开家乡,赴厦门大学读书,已经把切语练到令人吃惊的程度,我不但能用切语说方言,甚至能用它说国语,到了最后,我令人难以置信地能用它唱歌。当我把一首切语歌唱在我大哥面前的时候,他目瞪口呆。大哥终于向我透露:切语实际上并不是土匪黑话,当年作为汀州首府的长汀人并不甘愿说与当地方言杂交而成的客家语,极力回复和模仿官话,即北方普通话,结果令长汀的客家话和其他的客家地的方言形成差别,长汀话接近普通话,而客家方言是一个乡听不懂另一个乡的话,可是长汀人的话却是谁都能听懂,这在交易出价时造成麻烦,商业机密泄露。汀州人于是发明了切语,以在外县人面前保守秘密。这个结果令我大跌眼镜,我一直奉为神秘的切语居然是一种商业语言,这不禁令我感到失望。我仿佛看到我的那些祖先们用切语讨价还价的庸俗面貌,这离我关于披着黑斗蓬骑着骏马出没于崇山峻岭的想象差距太远了。我能从中闻到汉人精于生意的固执气息。直到流落到越人之蛮荒地,他们仍然倔强地大赚其钱。

从中原大地迁徙到闽西土楼,有些人住下就永远不走了,有些人继续进行第二次迁徙,从土楼走向了海洋。直到今天,海外华侨有名的巨商中有很多是客家人。于是形成一幅奇怪的景观:从陆地走出的客家人变得具有十足的开拓精神,成为华商的主体;而继续住在土楼的人,成为最保守的一群。土楼也被称作土围子,这种典型的防御性建筑,围住了客家人的野心。他们像被消磨掉意志的困在笼子里的猛兽,昔日的光荣记忆只留存在族谱之中。这些前军人的后裔现在只能操着锄头在有限的土地上勉强耕种。随着海洋文化的兴起,作为河运集散地的汀州迅速衰退,汀州府到近现代沦为一个内地贫穷的普通县城。在我的童年记忆中,长汀的贫穷惊心动魄,人们用地瓜渣勉强糊口。经济中心迅速南移,向海洋靠近。从海边到我家乡,要坐整整一天的汽车。我记得长汀唯一的工业是火柴厂,一种手工糊火柴盒的地方,竟然就是我对工业的最早记忆。等到我长大了,长汀终于增加了一个工厂,这是一个真正的工厂:棉纺厂。这个名符其实的工厂的诞生着实让我们欣喜若狂了一阵,哪家人有在棉纺厂当工人,是一种荣耀。但这个工厂的命运终于抵抗不过历史的捉弄,因为交通的闭塞,无法进行迅速的原材料和成品的交换,棉纺厂终于衰落,勉强维持着长汀有工厂的面子。

我想,我的家乡是一面镜子,它不但能映现我的成长,也能记忆中国的经历。在大多数人眼里,中国是由县城这种最大量的基本单位构成的。县城是中国的标签。如果县城没有改变,中国的一切变化都是虚妄的,如果只有几个大城市的现代化,中国最多只是“都市里的村庄”。可是我却对县城的现代化进程感到矛盾,因为我的所有美好记忆都在农业景象中留存的。

我的一岁到十四岁都是在农村度过的。我不是农民,却有了农民的记忆。我随在农村卫生院当医生的母亲来到了农村。我的整个童年记忆中,所有的玩具都跟上帝创造的原始材料有关:它们是泥土、沙子、树木与河流。在我居住的地方,有世界闻名的著名鸡种:河田鸡。在贫穷的记忆中,仍然有关于吃鸡的美好回忆,过年的时候,孩子们能得到一种被称为“驮鸡臂”的待遇,就是吃河田鸡鸡腿。这种天下名鸡因为吃了当地土壤中的一种金属元素而成为美味,能蒸出一锅黄澄澄的黄油来。“驮鸡臂”的说法让我们兴奋不已,驮这个字放大了鸡腿的重量,使我们心满意足。多年后,我望着味同嚼蜡的饲料鸡,无言以对。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走出家乡,我为之奋斗的目的就是为了让自己吃饲料吗?现在,我身在巨大无比的城市,呼吸着夹杂着尾气和尘土的空气,喝着坚硬的含碱水,吃着催肥药喂大的肉,我对自己离开家乡的决定产生了怀疑。我无数次地产生这样的想象:有朝一日我能回到家乡,圈一块地,在那里盖一幢土楼,我要养一大群鸡,十几头猪,几只狗,种上我喜欢的庄稼。当风吹过庄稼地的时候,我的心会很凉爽。我甚至真的和朋友开始进行策划和筹备。

长汀,这个注定是避风港的地方,由于它的偏避和深入,成了人们躲避风险的好地方。当年毛泽东就是缩进了这个安全偏避的山区,得以休整和壮大队伍。我童年的某日,有一次在我同学的家里,居然看到了一张壮年毛泽东的照片,那不是一般的宣传照,而是一张发黄的照片。对于这张神秘的照片为什么会保存在一个长汀普通人家里的玻璃砖底下,直到今天我仍然感到奇怪和神秘。可以明确的是,红军是在长汀正式换上了军装,成了第一次着军服的真正的军队,当年负责制作军服的作坊主和师傅,就是我好朋友的外公。红军穿上了他做的军装,开始了两万五千里的著名行走。

早年的前军人的后裔,在褪尽了军人本色几百年之后,跟上了这支队伍。闽西出了几十名将军。但这并未改变它贫穷的面貌,也没有使他们变得更加强悍,长汀人除了从大海一样的酒量中能隐约浮现昔日军人的豪迈之外,大都变得善良直率甚至温良懦弱。好客是我们的本性,每到过年,长汀人会开始一连十五天的狂欢,他们每天到五至十个亲戚朋友家拜年,无论你是不是在饭点上,都要摆出一桌的酒菜,有时一个家庭一天得做十次饭,这让我无比震惊。我觉得这是最可怕的资源浪费,但它的确透射出客家人好客的本性,因为他们自己就是客人,他们在别人的土地上做了几百年的客了。从一个例子可以看出他们的善良:我的祖父在他年近八十的一天,被一个人的自行车撞成骨折,可是他却让那个人快走,他说,你不是故意的,你也不容易,快走吧,你再不走,等我儿子们赶到,你就走不了了。这个事件的唯一结果是他完全瘸了,整个晚年被迫以拐棍为伴。

我每次回家乡,都会到一个地方去,这是一片偌大的空地,是当年援华的美国航空队的驻地。我父亲背着书包,跑过机场边沿的土路,会看到成群的美军飞行员在训练。我父亲对这些长得奇形怪状的人颇感兴趣,常常为了看他们而忘记上学。美军脱光了衣服集体光屁股走到公共浴室洗澡,惹得我父亲哈哈大笑。有一次,一个美军飞行员在大街上用糖买通我父亲和一个小伙伴打架,他在一边看热闹。结果他的长官驾到,在地上划了一个圈,让他站一上午。这个美国佬就老实地一个人站了一上午,任凭我父亲和小伙伴们捉弄他,等时间一到,他就走了。我父亲对一个问题总是耿耿于怀:没人看着,他干嘛不跑呢?在随后的飞机频繁起降中,空战的枪炮声和空袭警报磨砺着我父亲的耳朵,这是他奇特、兴奋而恐怖的记忆。

这个机场后来偶而有直升机起降。这可能是某位将军回到家乡的信号。实际上这个机场后来成了年轻人谈恋爱和飙车的好地方。我站在芳草淒淒的旧机场,想,我的家乡真的是一个奇怪的地方,北方的失败的军人会撤退到这里,红军也躲避在这里,连美军也找到了这个隐蔽之所,而今天,我也准备回到这里,回避现代生活竞争的压力。这真是个规避的好去处。是行走的人的休息地,是忧愁的人的桃花源。

可是我的梦想却中断了。沉寂了几十年的只有一家工厂的长汀,突然像沉睡多时的狮子一样苏醒了。每次我回去都一成不变的家乡在近两年突然迅速变化面貌。铁路的全线贯通打破了这里的宁静,高速公路随即长驱直入。我来到昔日的旧机场,眼前看到的景象让我目瞪口呆:偌大的机场已经堆满了几百家工厂,机场消失了。到处挂满了招工的横幅,还是招不到工人。现在长汀人已经不希奇作一个工人了,因为需要大量产业工人,只好到江西湖南四川贵州招工。长汀的官员想了一个零地租的好点子,招商获得巨大成功。然而惊人的事情出现了:这个小县城的房价直线飙升,竟然超过了该地区行署所在地,达四千元一平米,全区第一名。这意味着我想在家乡建立桃花源的梦想破灭。也就是说,我在奋斗中离开故乡在外地寻找梦想多年之后,现在想回家了,可是却连家乡的房子都买不起了。我不知道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其中发生了什么奥妙。

但我仍然为故乡的又一次的喧闹而感到兴奋,毕竟它沉寂太久。但我不明白的是,这一次又一次的变化究竟有什么意义。故乡作为记忆正在被改变,被时代改变,也被我消耗。我觉得故乡是我最宝贵的粮食,但我正在使用它,它会越用越少。故乡是用来遗忘的,是在对抗遗忘中遗忘的。我现在只能在一种方法中找到它的记忆:有时我会让我二哥带些河田鸡来吃吃,我一边吃,一边想一想我的家乡。我相信人的一生都在远游,也都在对故乡坚强的回忆中。回忆耗尽了,人生也结束了。反过来说,回忆持续,人生就会永远继续。

广而告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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