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尚明|水边记忆(山东)
文|宋尚明(山东)
1.
盛夏时节,人们都爱去湖边游玩,赏花、戏水,也趁机去乘凉、散心。湖是云蒙湖,坐落在沂蒙山区的蒙阴县境内,为山东第二大水库,是当地人饮水、灌溉的重要水源地。云蒙湖水面辽阔,碧波荡漾,河风习习。湖的周围,倾斜的坝上,是一条崭新平坦的环湖路,沥青铺就的路面,在阳光下蜿蜒逶迤,青光可鉴。沿湖两侧,草木葳蕤,百鸟翔集,于是湖,便成了一个花草和水鸟的世界。
云蒙湖湖水清澈,水产丰富,鱼虾肥美,站在坝上,俯视湖中,一艘艘游船划开水面,穿梭在云帆倒影之中。去年冬天,捕鱼节上,曾有人捕到百十斤的大鱼。从县城出来,沿着湛青的环湖路往东走,有一个自行车展馆,来自多个国家的自行车史料和实物在这里展出,一件件展品,见证了单车时代的特征与变革,每一件都牵动往昔的回忆,让人触境生情。2017年6月25日,全国“青海湖”杯自行车联赛,就在这里举行。
青海,是我国重要的省份之一,雄踞世界屋脊青藏高原的东北部,有很多东西让我们骄傲。巍峨的昆仑山,美丽的金银滩草原,藏传佛教圣地塔尔寺,以及青海湖。这是一个有着神话传说的地方,蓝天白云,无垠草地,雪山冰峰,构成了令人心旷神怡的美景。这场覆盖全国的赛事,让人重又想起了它,它的坚毅、美丽,它的神话一般的故事,从青海一直延伸到沂蒙山脚下,延伸到云蒙湖畔的赛场。让人们在这盛大的活动中,亲眼目睹了来自五湖四海的运动健儿,在这里比拼真实版的速度与激情。
曾经徒步过川藏,攀登过昆仑山,朝觐过塔尔寺,领略过大美青海湖的人来了,他们怀着堆绣、唐卡、酥油花的精美绝伦,骑着不同颜色的山地车跋山涉水。这些曾经千里单骑,走过万水千山的人慕名而来,自此,云蒙湖,在《沂蒙山小调》的书页上,再次谱写出崭新的音符。他们放下沉重的背囊,操着天南地北的口音,借助五颜六色外型奇特的山地车,箭矢一般汇入激情昂扬的环湖堤上,让观看的人,助阵的人,热血沸腾。那一天,我和朋友特意赶去观看这场前所未有的环湖赛,在云蒙湖畔的一个小山坡上,一缕山风柔柔地从额际拂过,我仿佛闻到盛开在青海高原上的格桑花香,感受到昆仑山脉雪水溶化的清凉气息。
沿着湖区西去,有一座长长的拦河大坝,坝下块石裸露,寸草不生。每天清晨,大约七点多钟,或者不定期地,大坝都要在这个时间提闸放水。当大坝蓄水水位过高的时候,守护在大坝管理处的工作人员,就会提闸疏出一部分湖水,名曰泄洪,以保持河床平衡,不会泛滥溃堤。坝前是一个浅滩,离坝约一箭之地,浅滩两边除了庄稼,还有被湍流冲刷之后现出的坑凹,是垂钓、捕捞的好去处。每当周末,小城里的许多人,就喜欢携家带口、成双结对来到这里,找个坑满塘溢的地方,以身试水,收获鱼虾。
闸门由几根腕粗的绳索悬吊,桥头有一个工作室,神秘的控制闸门的按钮就悄然在室内待命。电钮一按,悬索便开始缓缓起升,紧闭的铁闸豁然开朗,河水顿时从闸门下的缝隙奔涌而出。轰然的水流卷起巨大的浪花,将数丈以外的枯木旋起,泥沙俱下,场面震撼。原本在此慵懒闲游的野鸭,仿佛早就知道闸门要开,就在提索开闸的刹那,突然一改原本悠闲觅食的状态,匆匆起飞躲避,瞬间逃遁得不见踪影。闸门开启,浪涛汹涌,发出咆哮,声音隆隆,就连远远觅食的水鸟也遽然惊立,扇动着翅膀仓皇而飞,没入附近的一片树林。闸门之上是一座长长的飞桥,面对流逝的河水南北横跨。站在大桥上面,有如站在一块巨大的甲板之上,俯瞰桥下,人和“甲板”仿佛在激水浪涛中挪移、游弋,令人晕眩。
越过大坝,继续往西而去,河水越来越浅,形成一片水域。显然,这里的水与云蒙湖同脉。然而,从这里开始,便不再只是浩渺的湖,不只是水,而是一片水波如镜,水草丛生的湿地。这里,有连片的芦苇、香蒲和荷花。这里荷花重叠,蒲苇簇拥。有数不尽的花蕾,接受着蜻蜓突如其来的亲吻。荷是红荷,妩媚,端庄。那样的红,似嫁娘的娇羞。天上的白云,地上的水光,世间万物,都统统抵不过那一抹绯红。那是用草之青、花之红、天地之经纬织就的红衣、绿裳,穿戴在邻家女孩的身上。高贵,但不妖娆。每到风来,盈盈欲滴的荷叶、芦苇,都会摩挲有声。风,顺着曲折的回廊向水边吹来,带来一阵阵清香。那香,来自百合?蒲苇?还是荷花?分辨不清。湿地的植物,似乎都是含着香气的,无尽的草香,在湖边,在湿地;在山野,也在山冈。
在自然科学的研究中,人们最终达成共识的是,森林是地球的肺,湿地是地球的肾。自然森林可以生成供人体呼吸的氧气,而湿地,则是地球之肺的保护神。湿地和森林一样,是自然界最富生物多样性和生态功能的所在。在一望无际的绿里,几朵莲花,几枝百合,便能将整片水域的风格改天换地。它不仅帮助我们清洁污水,净化空气,还能吸引来无数的水鸟,无论它们是城市的“居民”,还是匆匆的“过客”,都是这个城市风景。人们用它们的自然繁殖来透视城市环境的优劣,透视城市生态文明视域下的绿色建设,从而推进了城市里的环保工程,。可以说,世界上最美丽的形态,莫过于鸟儿亮丽的羽毛与婉转的歌喉。
香蒲,我们当地叫蒲草,也是百姓日常生活离不开的植物,故而对它偏爱有加。它的叶片窄而细长,柔韧且坚直,就像一个人固执不屈的个性。古时,就有人以此示情的事例。“君当如磐石,妾当如蒲草;蒲草韧如丝,磐石无转移。”那么深情,那么忧伤。被封建枷锁束缚的女性,面对被人横刀断水的爱情,依依舍别。四月,蒲草初生,嫩绿的尖芽从水底淤泥下钻出,平波之上,碧叶亭亭,享受着人间温暖的阳光。它们是湿地上活泼的顽童,无论是河边,还是泥塘,只要是有水滋养的地方,都能看到它的身影,以植物鲜明的色彩,标志着春天的苏醒。
初生的香蒲鲜嫩可食,生活在水边的人们,大概都有这样的经历,采一段嫩绿的香蒲叶子,将饱满的地方掐下,放在嘴里轻轻咬嚼,一丝淡淡的甘甜,回荡唇间。蒲草长大,开出黄色小花,初秋,就会结出一串串古铜色的蒲棒,碧绿的叶间,几枚蒲棒掺杂其中,无论怎么观赏,都给人以清新之感。我们古代的诗人,真的是爱水啊,他们亲水,近水,因为常在水边劳动,竟然写出那么多与水有关的诗句。他们把采撷植物的场景,吟唱成一种劳动的歌谣,踏着古典优美的节拍,顾兮采兮。“彼泽之陂,有蒲与荷。有美一人,伤如之何?寤寐无为,涕泗滂沱。彼泽之陂,有蒲与蕳。有美一人,硕大且卷。寤寐无为,中心悁悁。彼泽之陂,有蒲菡萏。有美一人,硕大且俨。寤寐无为,辗转伏枕。”
蒲草可以编织蒲包、蒲团,又可以编席、制扇,做精美的饰品,曾经,人们用它换取钱粮,换取无数度人间烟火。将它的叶片采摘下来,以水洒叶,反复渍之,晾干扎束,以备蒲草编织之用。蒲编的工艺之多,可以说是各式各样,包罗万象,从古至今,蒲编制品一直被人们广泛应用于日常生活。用处极广的蒲包就莫说了,蒲团,它扁平,呈圆形。生活中,僧人也许曾经坐禅及跪拜时用,但在我们这里,只是用来供人坐在上面休憩的用具。与僧人坐禅的蒲团不同,民间编织的蒲团稍厚,编好后,在中间填些絮状的杂物,铺在地上,使其高过地面六七公分,依偎在上面十分舒适。
蒲团的作用,仅限于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的人使用,现在的人用得少了。沂蒙山人喜欢纺花,沂蒙山区的媳妇们,很愿意盘腿坐在上面纺花。旧时的纺车架子不高,人坐在板凳上面难免屈膝弯背,难免累及腰杆,于是蒲团便派上了用场。有了它,架在地上的纺车就不用垫高,安放低矮的纺车敦敦实实,手柄摇起来高度适中,恰到好处,人坐在蒲叶编织的蒲团上面,身体与之紧紧相依,这样一来,拢在手间的纱线便可以轻易地在胸前自由收放,挥臂拉抻。在时代潮流的影响下,今天的蒲编工艺又得到进一步开发,涉及的内容的更是丰富多彩,花色繁多,有鞋帽、地毯、笔筒、背包、挂件。平凡的蒲草,在五颜六色的绒线的点缀下,绣出更加生动活泼的图案,灵巧玄妙,精致美观。以传统古老的手工工艺,完成生命升华的过程,完成本不属于植物的使命。让人不仅由衷赞美,还要乐于收藏。它是一件件活的精灵。看它颦眉,听它倾诉。望着它,即使沉默,即使不语,也能让人读懂,隐藏在生命深处的那段光阴,那份深意。
2.
《诗经》里的植物,不仅有香蒲、荷花,还有荇菜和蒹葭。“参差荇菜,左右采之。窈窕淑女,琴瑟友之。”这是《诗经·国风·周南·关雎》中的诗句。《关雎》是一首写男女恋情的诗,春天,河边,采荇菜的姑娘,组成一幅优美的图画,引起一个男子的爱慕。那“左右采之”的窈窕形象,让他日夜不忘,而“琴瑟友之”,就成为了他梦寐以求的愿望。
荇菜,云蒙湖畔似乎并不多见,蒹葭却是多的无穷无尽的,它们占据着沿河的湿地,吸吮着泥水里的养分,在这清清流动的河水两边,把自己打扮得青葱翠绿。密密的苇叶簇拥着苇杆,像一面面崛然而起的浮雕,凸兀地堆砌在河道。这些绿得浓密的植物,它们是从《诗经》里走来的吗?在我故乡的河面层层铺开,在初夏的河上铺展成茵茵绿毯。“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大片大片的芦苇,郁郁苍苍,清晨的露水在这寒冷的季节变成霜花,我所怀念的心上人啊,就站在对岸河边。不由人去思量。于是生长在秋冬河边的蒹葭,又成了情人缠绵离别的意象。在我的心目中,芦苇的确是令人感伤的,尤其是芦花荡漾的秋天和纷飞的冬季,更让人感觉到一种旷古的苍凉,它让人想起尘世间衰老的生命,易逝的光阴。
岁月倏忽,孩童时的欢笑渐行渐远,老家的土坯墙,在漫长的时光里一层层剥落,围着菜园子的篱笆,也早已化为泥土,我们却如一只破茧的飞蝶,抖落了原先那个简单的躯壳,在繁华的人海都市里踟蹰而行。唯有白发父母走出家门,在你曾经离家的路口痴痴等候。母亲那长长的视线,搅动着人的愁绪,而芦花,也象征着年迈父母的白发。因而远离家乡的人怀乡,大都是先从村边的河塘开始的,那里有他童年欢乐的时光,有为童年的时光提供欢乐的苇荡。
我就出生在一个偏僻的小村庄,记忆里,苇塘离村庄不远,每到假期,我们都在这里玩耍,有时就把苇塘里的水搅浑了,里面的小鱼都往外跳,仰着头在水面上呼吸。苇塘里有一种小鸟,叫起来声音“喳喳喳”的,我们都叫它“苇喳喳”。苇喳喳长得很漂亮,腿长,尾巴也长,头上还有一小撮绿毛,每当它欢叫的时候,整个村子里都能够听到。六七月份,苇喳喳就要抱窝,它的窝,是用韧性的干草交叉着缚住三根苇秆做成的,形成一个牢固的支架,再绕上一些草屑、乱麻、羽毛,一个倒悬的圆形小窝就建成了。小窝建成后,它开始下蛋、孵窝,这种鸟的蛋一下就是三个,多的时候五个,多半是单数,双数的时候很少。有顽皮的孩子,喜欢到苇塘找苇喳喳蛋,拿回家煮着吃,只是,取苇喳喳蛋,是要有限制的,那就是一次不能拿太多,一窝鸟蛋,必须给它保留几个,拿多了,苇喳喳就生气了,一生气就会飞走,飞走了就再也不回来了,所以大家都很自觉。那时,人们虽然不懂得什么是自然保护,但都默守这个不成文的规矩,一旦违背,就会招来大人的责备。苇喳喳抱窝的时候,是孩子们最快乐的时候,毕竟乡村的吃食太少。
深秋,村里准备割苇子,苇喳喳就不见了,估计是到南方过冬去了,初夏,苇子茂盛的时候,苇喳喳的声音又响起来,这时候,端午节也到了,家家户户准备采苇叶包粽子。我七十多岁的祖母,把苇叶从苇荡里摘回来,趁着家务不忙的时候包粽子。她把苇叶洗净,用沸水泡好,用一只很大的水瓢装满新鲜的杂米,在水里一遍遍淘洗,准备在黄昏还没来临之前,把苇叶和杂米清洗干净。时间滴答而走,慢悠悠地从早上走到了黄昏,耳旁轻轻响起的不是沙漏,而是苇叶和指尖摩擦的声音。在傍晚烛光的映照下,眼晴昏花的老祖母在青青的苇叶上摸索着,我们坐在祖母身旁,围成圆圈,等着粽子从她那翻转的手中递过来,用一双小小的手,将折叠精致的粽子摆进身边的器物中一个个码平,等着热气腾腾的粽子的香气从一口巨大的铁锅里漫溢出来,在小小的房间里弥漫、氤氲,诱惑着年少的味蕾,满眼欣喜。
苇叶的香,不是青青草气的香,也不是那种春天花朵的清香,我无法用语言描述,只能用怀旧的心去念,去想,去回味。煮粽子的夜晚,我们整个的睡梦里,都是粽子的味道。煮粽子,必须经历一个漫长的过程,这个过程储存在我的记忆里,在多少年后的那个初夏,端午节,终于由粽香变成了亲情,。从此每年端午包粽子,母亲的身影替代了祖母身影,母亲的双手取代了祖母的双手,母亲额上的汗水取代了祖母额上的汗水,母亲的上午和下午,取代了祖母的清晨与黄昏。简陋的屋子里,粽香依然弥漫,可总有一些伤感淤积心头,直至人生的中年。
除了那片苇塘,村前还有一条小河,这条河,离云蒙湖不远。
云蒙湖畔的村落大大小小有七八个,大都坐落在绵延山峦之中,一面衔湖,一面靠山,形成特有的湖光山色,景色格外迷人。雨季水大,河堤涨满,这个河就看不见了,它融进了水面宽广的云蒙湖里。夏天,云蒙湖水是瘦的,那么我们这里的河,也能瘦成一条长练,远远绕着我们的土地,绕着我们的村庄,绕着周围的山峰。我盼望这样的夏天。
闷热的天气,河畔的草丛,是各种虫类栖息的好去处;秋天风凉的时候,蛐蛐与纺织娘也会竞相展开嘹亮的歌喉,尽情表达着属于它们的快乐与幸福。那歌声无拘无束,无忧无虑,有如天籁。昆虫界的欢愉,有时真得令我们人类羡慕。不止是纺织娘,草丛里还有许多叫不出名字来的虫们,行走在草丛边,就往往能听见它们的振翅声,那是昆虫们的另一种歌唱。在乡下的夏天与秋天,只要躲在家前屋后,站在小桥流水之间,那歌声便在耳边悠悠轻颤,充满了生机,好像永不间断。
我国有句古话:“近水楼台先得月”。临水而居,总有与鱼虾打交道的机会,垂钓便成了我们最愉快的事。夏日的夜晚,大人们挣脱了一天的炎热和劳累,晚饭后拿着小马扎,摇着芭蕉扇,不约而同地到冲风的地方去乘凉,孩子们则扛上几个虾网子,三五成群地下河了,用一款缝制成的圆形网兜钓虾。虾网下好后,又在河边掏沙、打洞、筑“战壕”,把平整的沙滩挖得到处是“战争”的痕迹。一边是“战壕”,一边是“碉堡”,人伏在里面,便形成了“敌我对阵”。累累的“战壕”和“碉堡”,就是童年印象中的战争场面。战争的结局是每个人都弄了一身的沙子,尤其是男孩子,不敢带着一身水渍回家,只好把外衣脱下来,铺展在岸边的水草上,以期阳光把它们晒干。将身子躲在草丛,盈盈的,看蝴蝶起落草间
放了暑假,四姨家的表姐也会来和我们一起钓虾,她很有趣,对任何事情都怀有好奇心,每钓上来一网活蹦乱跳的虾子,都表现出无比的惊讶,声音尖锐而夸张:“哎呀,快看,它们的个头好大哟!快看快看,它们的眼睛怎么发蓝呀?”生活虽然很贫困,喜欢吃虾的人家也并不少,但那时候的人们,很少有人对它们进行灭绝人性地捕捞,更不会有人恶毒到投毒饵诱杀,因此河里的虾子,一直很多很稠密。
除了深湖区,村南的河汊也能给我们带来欢乐,那里的河水永远是那么清澈。春天来临,冰封的河面一经融化,河水便如一条白练蜿蜒着,平静地从村边流过;夏天,天气干旱的时候,河心里的水只有一杆子深,岸边的水则刚刚没过小膝。阳光照射在河上,波光映得人难以睁开眼睛,对岸却只能看见黛青色的山影,向水中投出长长的阴凉。如若把脚没入水中,饿极了的小鱼小虾,便把你的脚误以为是它们的美食,用剪刀样的大钳去钳你的脚趾。大一点的虾子,能把你的脚趾钳得生疼,小一点的,则把身体匍匐于你的脚面,轻轻地一弹一跳,用那纤细的腿脚,在你的脚面上挠来挠去。而身体柔滑的小青鱼,则会在你的脚边摇来摆去,它们用这种方式温柔地“抚摸”你。有的鱼儿甚至钻到你脚下,在水、脚丫和沙子的衔接处调皮地钻动,钻得人脚心痒痒的。经常坚持不了多久,就会脚下无力地倒向河里。水很浅,正好容纳你侧倒的高度,一头淹没了你的身体,一头刚好露出你的脸庞。
有过几次仰卧在水里看天的经历,若在白天,天空瓦蓝瓦蓝的,棉絮一样的云彩在空中不断变幻,弥合、拼成各种小动物的形状,惹人想象。人伏在水里,感觉周身透凉,面对明晃晃的日头都不觉得热了。夜晚的天空,流云隐隐约约,不动声色地从小船一样弯弯的月亮旁边轻轻划过,黑色的天幕缀满了繁星,闪闪烁烁,如美丽的萤火。
看到这些,一颗少年躁动的心,在那一刻,顿时安静下来。
曾经好奇地观察过夜空,细数传说中的牛郎、织女、金牛各个星星,看它们在不同的时期有什么变化。猜它们哪个是牛郎,哪个是织女,哪个才是他们肩头悠悠挑着的一双可爱的儿女。我不认识北斗星,曾努力地找寻。那条亿万年横亘在天空的银河,一闪一烁的星星,似乎在挑逗人的眼睛。
至今还记得云蒙湖边流传的一个童谣:老乡老乡,背着一杆破枪,剪子两把,筷子两双……谜底揭开,原来此“老乡”非彼老乡,而是那些有着美丽眼睛的虾子呢!
3.
蒙阴县境内多崮,亦多河,车子行驶在山里,一不小心就会错过。
曾经有一个傍晚,我们开车沿村庄行驶,无意中就闯进了一条河。河是南北向,长长的河,就像一条彩色的绸带,潺潺澹澹,依着山势,自北向南而来。浅的地方,似乎刚没脚面,深的地方,可见到金子一样的沙砾,在水中散射。至清的水,在黄昏的影幕下波光粼粼,仿佛绸缎一样的皱折,轻轻抖落、展开,如浅浅的水花,努力张开的纤云巧衣。这远离城镇的地方,竟然幽静到无人来往,只有绵长的小路,是惟一的人迹见证。树林自河沿排过去,密密匝匝,仿如列队的士兵,着青翠的戎装,不移不离,默默坚守。岸在它们脚下,任潮来潮往,岿然而立。
我爱这样的一条水湾,爱它的清浅,爱它像心灵一样的清而见底。没有办法不喜欢这样的河流啊,它的柔和、洁净、清凉,洗涤着我的心灵、思想,洗涤着我的烦恼、懊丧,以及久居城市的仆仆风尘。我喜欢这样的水湾,哪怕它极清、极浅,只要能够长流不息,经久不歇。那些虾们,还曾出没低浅的水中吗?那些小小的鱼儿,还曾潜藏在润滑的沙石下面吗?这样的河,不舍张网,只舍徒手前往捕捉,只舍远远嗅着河风,听涛声,凭鱼跃,也不去打扰,任沙贝在河滩老成青瓷,青苔在岩石上簇成花朵。
幽静的水域,杂乱的青草,安静的野花,成林的岸树,还有暮色里,隐现迭起的远山——它很像一个世外桃源。每日里,这水光与树影,这荒草与远山,混在夏日的风中,挟着淡淡的草气花香,想一想,就心迷神醉。许多年前,我就经常在这样的水湾张网,钓鱼钓虾。直至婚后,也是时常他带着我,我抱着女儿,徒步夜色。常常,对岸是幽明的河灯,身边是熟睡的女儿,远方是欸乃的桨声——生活是多么美好。那个时候的我们,是多么年轻!
在这样的水边,我不能停止脚步,沿着河岸一路走去,隐约地,我看见了水草,那一团团浮动的植物,在平静的水面铺成墨绿。有水草的地方,水是无光的,幽暗而不见沉沙,水位也相对较深些。悄悄地拉开水草,见到几尾呆头呆脑的小鱼,凝定着身子在水里,如痴如梦。水草拨开,光线进入水中,它这才啪地一下拧身离开。可以想见,在这无人打扰的水域,它们在水草里栖息觅食,过着怎样宁静和谐的日子。
我看见几只透明的小虾,同样躲在水草的下面,水草更是虾的乐园。夜色遮掩了它的长长的刀枪,我却能看见它们弯起的弓背、闪着幽蓝的眼睛、精灵而可爱的形态。我忆起童年的时候,在故乡的河里钓虾的情景。那时的虾好大好肥,一张虾网,能钓到一大把虾子。这是初夏的一个黄昏,我想找一找蝌蚪,看它们游泳,看它们发现我时倏一下惊恐而去的情景,可是我没有找到。这在往常,在故乡的河里,它们早已成团成群了。它们在春天与夏季交替的日子出生,就像现在这个时候,在夏季雨后交配,之后产卵。每年的夏日雨后,总能听到蟾蜍或青蛙求偶的叫声。
如果在暮春时节去山里,能看到水塘里有很多蝌蚪,池塘或郊区安静处也有。都说“水至清则无鱼”,在这清澈的河水里,鱼是有的,而蝌蚪却躲到幽暗的角落去了。或许它们知道有人要来,知道那些好奇的人的奇怪的打算,于是它们选择了一个隐蔽之处,作为繁衍生息的所在。远处是一座小小的山头,山头生长着低矮的树木、浅草丛生。片片丛林,自是不再寂寞。山,似乎隔断了水。但当我一路追寻过去,但见青山脚下,竟有一个浅浅的沟壑,容这些许的水,蛇一般绕过,继续潺潺地向南,向南,悠悠荡荡,峰回路转。
月渐渐升起来了,圆着一张圣洁的脸,俯视着人影、小路,俯视着水面、周围的山和土地。除了“暮云收尽溢清寒,银汉无声转玉盘。”和“天阶夜色凉如水,坐看牵牛织女星”,其次,仰望天空,还能看到什么呢?秋之初,暮色之后,也过了“银烛秋光冷画屏,轻罗小扇扑流萤”的年纪了。据说,月亮是夜晚的眼睛,同时纳入它的眼眸的,还有沉默的山坡,寂静的丛林,寂寞的山村。
月亮升起来了,月下的水湾有些隐秘。在月色的映照下,黄昏的水湾,有些困了,似睡非睡。“布谷、布谷……”,突兀的、执着的,一声接着一声的啼唤,是什么鸟儿,在教人布谷、布谷呢。而谷,据说是已种下了。随着它的第一声啼唤,该种的,就都已经种下,单等它起苗,拔节,长出弯弯的谷子,一穗穗圆润、饱满,沉甸甸的。然而这个时刻,已不再是黄昏了,是美好安宁的夜晚。夜晚的水湾,极静,只有风,在身边,在月下,在远处的树林里,“唰唰,唰唰……”发出天赖。
美丽的、令我向往的水湾啊,或许,它已习惯了一个人的席天幕地,吟风弄月,幽静自在呢?它不需要歌唱,亦不需要赞美,不喜欢人类的冒昧,所以,它用风,用潮湿的冷意,轻轻地,催我回家。
作者简介
荷,女,本名宋尚明,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散文学会会员,作品发表《中华散文》《散文选刊》《黄河文学》《山东文学》《满族文学》《四川文学》《散文百家》《火花》《北方文学》《名作欣赏》《青岛文学》等国内外数百家报刊,作品多次被《读者》《文苑·经典美文》《经典阅读》《中学生阅读》《思维与智慧》等杂志转载。作品收录《高中语文阅读欣赏》《美丽心灵故事读本》《2006年度散文年选》《2008中国精短美文精选》《山东散文30年作品选》《2011年中国精短美文精选》《2011年中国散文年选》《中国美文21世纪十年散文精选》《中国散文家代表作集》《2013年中国精短美文精选《2014年中国精短美文精选》《2017中国散文排行榜》等百余种选本,著有《悠悠茶香》《像一片叶子一样成长》《高天上的流云》《善良如嘉木》等多部散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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