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千年前,毛家坪的战争与爱情

牛勃:毛家坪遗址散文选载一

来源:甘谷县融媒体中心

歌与吟唱:毛家坪的战争与爱情

今夜,月华如水,我徜徉在毛家坪遗址的发掘现场,就像一个梦游者,曾经,我曾那么虔诚地膜拜过李白的《把酒问月》,面对今夜的月光,我又想起了其中的名句,“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是的,就是我头顶上这轮明月,不论是她圆如冰轮,还是曲似弯弓,甚至只是隐隐一线,它都曾照临过我脚下的这片土地,她的幸福与痛苦,战争与和平,生死的鏖战与缠绵的爱情。

毛家坪是什么?是一个村吗?不,顶着古人明月走来的她更像是一部厚重的书,她藏了多少惊世的秘密别人不知道,她知道。历史太漫长,漫长得让我们对自己的姓氏都有点怀疑。对于毛家坪来说,她于缄默中保有的矜持与神秘,不能不让史学家一次次将关注和艳羡的目光集中在她少女般婀娜的身上。不知有多少人,多少年来一遍遍将执着的脚印留在她上面,有诗人、作家、历史学家和考古学家,也有穷凶极恶,暴殄天物的盗墓贼。诗人带着诗情和感悟走了,学者带着发现和激动走了,盗墓贼带走的更多,除了墓葬中承载着历史的连城珍宝外,带不走的只有那一个个罪恶的盗洞。徘徊在毛家坪的月光里,我深深感到什么叫耻辱、惊讶,锥心的疼痛和无比的愤慨。

大禹的脚板走过毛家坪,禹奠朱圉的火光和血光映照过毛家坪。在毛家坪如水的月光里,我一遍遍在文字码起的史料里蜗行摸索,用史料、发现和想象的绣针缝合着断断续续的历史,复原着一个个历史和现实交相辉映的场景。毛家坪给我的似乎很多,但能让我随意检索的却又很少。就像现在,尽管我的脚深深地踏在她的土地上,但在意识中,她和我,既是那么亲近,又是那么遥远。我分明能听到她的呼吸,但她却像《诗经》中的“伊人”,朦胧隐约,宛在水中央

作为地理概念上的村子,毛家坪是幸福的,背倚朱圉山,直面渭河水,渭河冲积平原肥沃的厚土成就了农耕文明亘古的辉煌,阡陌衍秀,硕果摇金;作为历史概念中的村子,毛家坪更是幸福、自豪和神秘的,她的每一次熹晖初露,纵使依稀微茫,也会让学界为之震惊。之所以说毛家坪是一部书,一部厚重的、承载着历史的书,就在于毛家坪以她的神圣和奋斗,不仅直接影响着她的子民,更深远地影响着历史的进程,她的蛩蛩足音,每每,都是一声声震天价响的惊雷。她的蜇伏与隐忍,匍匐与奋斗,甚至战争与和平,刀枪与爱情,都有一种诗歌的韵味。没有毛家坪,连《诗经》也会大为逊色;没有毛家坪的发现,我们依然会在祖先的陵园里漠视他们灵魂的存在。

照耀过毛家坪,照耀过我们先人的月光现在正照耀着我们,就像他们无法知道他们的后人会以怎样的姿势行走一样,我们又何曾知道他们曾经的苦难与隐忍,又从哪里知道一支来自东方的刑徒,用朱圉山丰茂的牧草擦尽脚上斑斑血迹之后,又用依然渗血的脚,开辟出一条彪炳史册的新路。不论你如何去解释“秦”,是丰收的毛谷,还是舂米的姿势,你都无法漠视她的存在,她挺进中原,横扫六合,气吞山河的豪迈。

尽管只是轻轻拂去几缕烟尘,撩开冰山一角,但毛家坪的每一次发现,都会卷起一阵阵先秦的狂飙。1947年,当渭河水倒映着裴文中先生匆匆的脚步时,连他也没有想到幸运之神会在这儿和他不期而遇。那是一个初夏的傍晚,当他收拾行囊,埋锅造饭,准备一夜休眠后继续他沿渭河调查的使命时,似乎是一种神的启示,他的目光在和几片绳纹灰陶短暂对峙后撞出了火花。

洛阳铲在堆满尘埃的土地上打了几个孔,历史的谜底从探孔中急不可耐地拥挤出来。裴文中先生想从渭河流域得到什么已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在无意间发现的这个旷古奇迹。这种无意来自于机缘,来自于几十年的默默寂寂和时刻准备,从而也再一次印证了那句西方的名言:世界上再好的机遇也不会无端赐予没有准备的头脑。

在考古学和历史研究中,任何一点有关秦的信息都是弥足珍贵的,这个经过几百年的蜇伏、隐忍与磨砺,这个当年被流放的刑徒,仅用十年时间,就囊括四海,并吞八荒,席卷天下,包举宇内,横扫六合,完成了统一的大业,建立了中国历史上第一个中央集权的封建王朝,“秦王扫六合,虎视何雄哉。”秦的一系列管理制度创举,是行政管理的滥觞。甘谷因其首创的县制,以太史公言之凿凿的记述“十年,伐邽、冀戎,初县之”,安享“华夏第一县”的殊荣。可就是这样一个“想当年,气吞万里如虎”的虎狼之国,仅仅十五年后即退出历史的舞台,成为中国历史上最短命的王朝之一,真可谓“其兴也勃焉,其亡也忽焉”。秦的灭亡,和她的兴起一样,留下太多的神秘与悬念,而关于他的蛛丝马迹,又那么朦胧隐约,萍踪难觅。

历史走到了当代,时光盯上了今天,历史学家恋恋不舍一次次回望着毛家坪。如果说此前的1947年裴文中先生发现了毛家坪遗址,1956年甘肃学者张学政关注了毛家坪遗址的话,1982年、1983年甘肃省考古工作队、北京大学考古系则真正开始了对毛家坪遗址具有一定规模的发掘整理。独特的墓葬形制,大量的出土文物和信息发现,一次次树立着她在先秦史研究上不可撼动的里程碑地位。毛家坪遗址成为一个高峰,一个任何一位研究者得以仰望的高峰。“毛家坪遗址发掘把秦文化的编年猛然推进到西周时期,开辟了考古学上探索早期秦文化的先河,在认识上是个很大的飞跃,在学术史上有里程碑的意义,并对相关问题的探讨产生了很大影响。”

即使古代那位叫夸父的伟大的勇士,也无法追上太阳的脚步,时光的流逝太快了,快得有点惊心动魄,转瞬之间三十年过去了。清风吹拂着毛家坪,月光朗照着毛家坪,不论如何雨洗风磨,这时的毛家坪,依然保持着固有的自信与矜持,大智若愚的缄默与孤独。毛家坪孤独吗?不,你看那一个连一个幽深的、眼睛一样干瘪的盗洞,就会知道,作为一个持有太多秘密的遗址,她一刻也没有孤独过。身怀绝技而又孤独无助的毛家坪,三十年里多像一位被强盗一次次强奸和轮奸的母亲,她的子女们举着以之为荣的招牌在一次次无耻的炫耀中,早已麻木了对于母亲的悲悯和对她苦难的正视。盗洞是她哭瞎了的眼睛,是她仰天长啸的满腔孤愤,是对儿女们良心的谴责与灵魂的拷问。

2011年9月,新华社发表通稿:《清华简解密:秦人最早居住地在今甘肃甘谷西南》。清华简的发现和解密,是和敦煌藏经洞发现一样石破天惊的历史事件,关于秦人最早居住地的争论终于尘埃落定。在当代史学界,几乎没有人怀疑李学勤先生的论断,作为一个伟大的历史学家、考古学家、简牍学家,他在中国学界的地位无人撼动。除了楚简上的记载外,李学勤先生的论断同样需要在更大范围内用实物和考古发现来进一步印证。考古和研究是一对挛生兄弟,考古发现的结果是理论层面上的最终认定,而最终认定的前提必须是桃李不言,下自成蹊的考古发现。

李学勤先生论断最杰出的地方就是通过“朱圉”这个依然存在的古代名山,将秦人的最早居地缩小在一个方位清晰的最小范围内。朱圉山这个名字使人一下会想到位居朱圉山脉的毛家坪遗址,它从西周初到战国时期绵延不绝的文化层中还有太多的未解之谜,它以彩陶为特征的石岭下类型遗存,以绳纹灰陶为代表的周代秦文化遗存(A组遗存),以夹砂红褐陶为特征的西戎文化遗存(B组遗存),在很长一段时间内众说纷纭,莫衷一是。现在好了,随着清华简的解密,有些谜团不攻自破,有些随着考古发现的不断丰富,长期困扰人心的问题将拨云见日,浮出水面。还有多少新的发现即将问世,人们满怀希望,拭目以待。

在希望和等待中,由梁云教授担纲,甘肃省文物考古研究所、陕西省考古研究所、中国国家博物馆北京大学文博考古学院、西北大学文化遗产学院五家单位组成的早期秦文化联合考古队悄悄进入毛家坪遗址,比起前面几次,这一次,除了阵容更大外,人们的信心更足,方向和目标更加明确。

东西长600米,南北长1000米,面积约60万平方米,探明墓葬近千座的毛家坪遗址如一位丰满的孕妇,幸福地躺在阳光簇拥的产床上,轻轻的呻吟是呼唤生命降生的吟唱。洛阳铲扎下去,信息从地心传来时,收获的喜悦春风般洋溢在每一位考古队员的脸上。

考古既是对考古工作者智慧和毅力的考验,也是对各种信息和研究成果的检阅。早在2004年早期秦文化项目启动前,学术界探讨秦人来源、秦文化渊源、秦人西迁等问题时,唯一可依据的发掘材料就是毛家坪。循着这种思路,联合考古队从张家川马家塬遗址清水李崖遗址开始进行层层剥笋式的发掘,一步步向毛家坪遗址走来,向所有问题的最后解密走来。关键时刻,清华简的解密,《系年》的问世,使“朱圉”、“商奄之民”成为打开这把千古大锁的最后一把钥匙。所有的惊心动魄和艰苦卓绝,全都隐藏在这段文字后面——

飞历东逃于商奄氏。成王伐商盍,杀飞历,西迁商盍之民于邾圉,以御奴之戎,是秦先人。

发掘刚刚撩开冰山一角,大量的信息已经扑面而来。屈肢葬、西首墓的一再发现,铜戈、铜簇、铜牌饰、削刀、带扣、鬲、鼎、盆、豆、罐、壶、绿松石、炭精、料珠、石圭、石玦等的大量出土,特别是几座大型车马坑的发现,其隐含的巨大的考古价值,更是弥足珍贵。

但毛家坪遗址的冰山一角才刚刚掀开,新的发现和新的疑团轻叩着探索者的心扉。我不知道数千年前的月亮是否就是现在的月亮,但现在的毛家坪已经远不是先前的毛家坪了。

“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

长期的蜇伏与隐忍,养成了秦人韬光养晦和坚韧性格。严酷的生存环境,特别是在和戎人聚居融合过程中的争斗撕拼,使秦的身体日益剽悍,骨骼更加硬朗,几百年后,当秦人越过函谷关,在中原劲吹的罡风中亮出自己的肌肉时,当秦人把自己和心存侥幸而早已不幸的六国一同绑上战车的时候,秦人所暴露的是他嗜血的狼性的一面,用“虎狼之师”形容秦人,一方面张扬的是他扩张和侵略的本性,一方面也无可奈何,心怀妒嫉地承认了他的勇猛,秦人将尚武的性格一直保持到他灭亡的最后一刻。

这些来自于商奄之地,来自于山曲阜一带的商之遗民,带着三监之乱失败的耻辱,背负着被流放的刑罚,以刑徒的身份,跋山涉水,餐风宿露,一路西行,在终于抵达这个叫朱圉山的地方时,出发时的大部分人已经饮恨中道,成为异域冤魂。进入朱圉山的这支衣衫褴褛,疲惫不堪的人,就是秦最早的火种,是秦之先人。这支困顿不堪的秦先人再也经不起战争了,但严酷的生存环境,特别是与戎人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利益之争又使他们不得不拿起生绣的青铜刀剑,用不屈来悍卫自己的存在。几个世纪过去了,他们成为朱圉山的主人,朱圉山成为他们的根据地、大本营和精神家园,一代代先人的骨殖埋在这里,埋在朱圉山和这个叫毛家坪的地方;朱圉山是他们的坚强后盾和战略后防,是他们拼死悍卫的地方,秦人无数次重复着打出去,撤回来这样一个过程,只是这个过程随着秦的强大越来越远。

秦始皇兵马俑,在西安宝鸡历史博物馆,我一次次追溯秦人的足迹,2001年进行《华夏第一县与甘谷县文化定位研究》时,我一遍遍想象过秦武公逾陇山伐冀戎的情景,我无法知道当时的军威、仪仗,更不知道他们拿着什么样的武器,驾着怎么样的战车,这些劳师袭远的军队,作战的动机到底是什么,仅仅是为了伐冀戎吗?初县之的理由是什么,秦人为什么要把具有创举意义的“县”这种先进的管理制度放在朱圉山中的甘谷呢?这个疑问,直到时2012年底毛家坪遗址中车马坑的发现。两马、四马并驾的战车,长达三米的长矛,黑红交错的马铠,纵使三千多年的风尘也无法遮掩从车马坑中洋溢而出的豪迈与勇猛。这就是秦,秦人的战车战马,秦人随历史一起不朽的亘古雄风。

徜徉在毛家坪遗址,徘徊在车马坑周围,我的耳畔突然回荡起壮士出征前山呼海啸般的呐喊——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

岂曰无衣?与子同泽。王于兴师,修我矛戟,与子偕作!

岂曰无衣?与子同裳。王于兴师,修我甲兵,与子偕行!

这首荣入《诗经》,被称为《无衣》的“秦风”,是一首多么激动人心,富有感召力的战争动员令啊!这是我国最早一首气吞山河的战歌。战争中士兵们互相激励,同仇敌忾,他们同甘共苦,目标明确,他们是乐观的、无畏的,诗中表现出的爱国主义和英雄主义精神,让人热血沸腾。

我不知道秦人的历史上有多少这样气吞山河的诗歌,但有这一首就够了,秦人就是唱着这样的战歌,驾着我眼前的车马,一腔豪迈奔赴战场的。秦人,一支偏居西鄙的刑徒为何能横扫六合,以一个王朝的形象在历史上定格,说穿了就是他们有一种卧薪尝胆,百折不挠,勇往直前的精神,这种精神,不就是我们民族的精神。

一个崇尚英雄的民族,必将开辟一个英雄的时代。

有人说英语中的china是“瓷器”的意思,还有一种意思应该是最本真的,这就是——秦。

渭河贴着毛家坪的田塍滚滚东去,我的目光一次次在渭河上定格。气候的变迁使渭河这条黄河最大的支流越来越小,小到她的声音近乎哀鸣和呜咽。但历史上的渭河,西周时的渭河,春秋战国时的渭河绝对不是现在这个样子。河的两岸是广阔的沼泽湿地,河岸边生长着茂密的古代叫蒹葭,现在叫芦苇植物,它的杆是柔韧的,而花雪一样白,白花碧叶倒映在清粼粼的河水中,渭河浮着白花青叶缓缓漫流。此情此景,让人顿时想起爱情。

不要以为秦人真是虎狼之师,不要以为战争就是他的全部。在战争与和平中,战争只是秦人的一部分,因为,除了牧马,除了耕作外,他们还有更为重要的一件的事,这就是爱情。

2006年创作长篇小说《此人》时,我将小说主人公王力安、佟小凤纯美的爱情放在毛家坪附近一条叫金川的河上,他们反复吟诵着《秦风·蒹葭》,他们纯真的爱情常常让我热泪盈眶。通过长期考察,我认为,《诗经》中最著名的《秦风·蒹葭》极可能产生在渭河中上游或其支流,于是,我选取了距渭河和毛家坪很近的金川。随着毛家坪遗址的进一步发掘,我更加坚信了自己的推断,我认为,《诗经》中“蒹葭”的具体地点就是毛家坪附近的渭河,因为,只有在这块广阔的沼泽湿地和一座座沙洲茂密的蒹葭之间,为了爱情而心急如焚,热情似火的小伙子才会发出这样深情的吟唱——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蒹葭萋萋,白露未晞,所谓伊人,在水之湄。

溯洄从之,道阻且跻,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坻。

蒹葭采采,白露未已。所谓伊人,在水之涘。

溯游从之,道阻且右。溯游从之,宛在水中沚。

这个溯洄从之,溯游从之的少年,可能是一位战士,可能是一位公子,也可能就是一个普通的少年,但不管身份如何,他们身上都流淌着秦的血液。对这样的诗,有人认为和横刀立马的战士无关,错了,一个对国家义无反顾、之死靡他的人,绝对是一个敢于为爱情上下求索、赴汤蹈火的人。无情未必真豪杰,怜子如何不丈夫,秦人的许多东西,从诗歌到工艺品,无不在刚性的同时表现出柔美的一面,这种刚柔相济,这种对于死的坦然和生的珍惜成就了秦人,成就了他的神秘与传奇。

月光沐浴着我,我知道,如果时光倒转,作一次穿越的话,这时的月光,正在沐浴着毛家坪村旁、山后,或者河边一对对恋人,他们的柔情如月光,如溪水,他们关于爱的期盼、赞美与思念虽然没有进入《诗经》,但他们对于爱情的忠贞与痴情早已为毛家坪见证,以历史的真实永生,成为关于秦人的又一个版本,依如蒹葭般纯白碧青。

秦人走了,渭河还在,朱圉山还在,毛家坪和照耀她的月光还在。这一切,既是旧的,更是新的。毛家坪遗址的发掘还在进行,我不知道最后是一个什么结果,还有多少奇迹将从黄土下涌现出来。甚至,这些已不重要,重要的是曾经有过的那样一个彪炳史册的真实地存在,那么一个艰苦卓绝的过程,铁和血、情和爱的时代。

豪歌还在,吟唱还在,爱情还在,月光还在,除了应该去的,一切的一切,都在。

——摘自《档案》2015年第1期

秦风梦回毛家坪

那是怎样一种铺天盖地的白啊,清风吹过,连空气都是白的。

梦幻化为一部叫《诗经》的古书。我行走在文字的矩阵和诗意的韵脚,看着散漫的文字如何成为诗行,在字与字里,行与行间,诗歌的意境如何醇酒一样飘溢芬芳。战争与和平,诗歌与爱情,演绎着一个时代的故事,记述着一个时代的情与爱,铁和血。那个时代虽远,两千多年的时空距离在梦中却近在咫尺。

又一次来到渭河边,来到茁壮了一个王朝的渭河谷地。井然的阡陌代替了曾经的沼泽和湿地,散漫的小河成为历史的草蛇灰线,但这无法阻遏梦的翅膀,梦的眼睛和梦的耳朵。我的眼前河水碧青,芦花纯白,镜似的沼泽和浅滩,葱郁的蒹葭和敏捷的水鸟,一切都显得那么宁静那么自然。水鸟悠闲地徜徉在水和洲之间,像一个个散淡的隐士。它们是黄鸟吗?不,此刻的黄鸟正在为一段惨烈的历史和一百多个无辜的冤魂悲鸣——

交交黄鸟,止于棘。谁从穆公?子车奄息。

维此奄息,百夫之特。临其穴,惴惴其慄。

彼苍者天,歼我良人。如可赎兮,人百其身!

交交黄鸟,止于桑。谁从穆公?子车仲行。

维此仲行,百夫之防。临其穴,惴惴其慄。

彼苍者天,歼我良人。如可赎兮,人百其身!

交交黄鸟,止于楚。谁从穆公?子车鍼虎。

维此鍼虎,百夫之御。临其穴,惴惴其慄。

彼苍者天,歼我良人。如可赎兮,人百其身!

《诗经》用诗歌传诵着历史,比《诗经》更冷峻的是这样的记载——

三十九年,缪公卒,葬雍,从死者百七十七人,秦之良臣子舆氏名奄息、仲行、鍼虎亦在从死之中。(《史记·秦本纪》)

秦伯任好卒,以子车氏三子奄息、仲行、鍼虎为殉,皆秦之良也,国人哀之,为之赋《黄鸟》。(《左传·文公六年》)

子车氏三子连同他们的忠诚、冤屈、悲愤一起迈着沉重的脚步走进历史,仅将庞大的家族墓地,和那把裹着铜锈,刻着“秦公作子车用”的短戈留在了渭河边,留在了毛家坪,留在了这个秦时叫冀县,而今叫甘谷的地方。庞大的车阵,精美的车饰透露出子车家族曾经的辉煌。似乎是突然之间,随着三良从死,这个家族的辉煌戛然而止,连姓氏也不知遗落到哪条历史的河谷。这个以其忠勇为秦守边,护佑着“秦之先人”,护佑着祖陵,护佑着华夏第一县的家族,和“百七十七”个无辜的冤魂一起走进了黑暗的历史,难怪“国人哀之,为之赋《黄鸟》”,难怪就连黄鸟的鸣叫也是如此哀凄,如此悲愤,“如可赎兮,人百其身!”

不管是壮烈,还是悲惨,历史唤不来的,黄鸟又如何能唤得来?如雪的芦花消逝了,悲鸣的黄鸟消逝了,定格在我眼前的只是一把青铜戈。那是一个怎样铁血交错的英雄时代啊,那些从东方远徙流放的刑徒的后代,那些在朱圉山牧马,在渭河边砺兵的秦的后代,血管里流动的是开拓奋发的精神,同仇敌忾的勇气,他们的视死如归义无反顾,他们的大义凛然前赴后继,注定他们会像火山一样爆发,江河一样汹涌,就连他们的诗歌,也成为英雄主义的凯歌——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

岂曰无衣?与子同泽。王于兴师,修我矛戟,与子偕作!

岂曰无衣?与子同裳。王于兴师,修我甲兵,与子偕行!

虎吼雷鸣,惊天动地。读这样的诗,你仿佛也成了笑赴疆场,义无反顾的勇士。诗歌和历史的区别是什么?如果说历史是对事件理性记述的话,诗歌则无疑是对精神的感性张扬。没有历史的冷峻,历史就会失去真实;没有诗歌的感性,诗歌就会失去它存在的价值。读《诗经》,尤其喜欢《秦风》,不是我是秦的后人,生活在秦人发祥和崛起的土地,而是秦人的诗歌总是那么真实,那么感情充沛,如江河奔腾,一泻千里。秦人的性格决定了秦人的诗歌,要悲伤,就一如《黄鸟》般泣泪纵横,呼天抢地;要果决,就像《无衣》般慷慨豪迈,一往无前;要爱就像《蒹葭》一样柔肠百转,缠绵悱恻,哪怕溯回溯游,上下求索。

有人说《蒹葭》是《诗经》的点睛之笔和压卷之作,也有人说真想不到冷硬如铁的秦人骨骼里还有如此的儿女柔情。点睛也罢,压卷也罢,甚至儿女柔情也罢,《蒹葭》依如渭河边杆青花白的芦苇,就这样千百年地长着,开着——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溯回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蒹葭萋萋,白露未晞。所谓伊人,在水之湄。

溯回从之,道阻且跻。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坻。

蒹葭采采,白露未已。所谓伊人,在水之涘。

溯回从之,道阻且右。溯游从之,宛在水中沚。

英雄不是青铜,真正的英雄是豪情和柔情的统一体。无情未必真豪杰,因为有大爱,才有大忠大勇,才有赴汤蹈火,义薄云天。一遍遍吟诵《蒹葭》时我常想,那个在蒹葭苍苍间溯回从之,溯游从之的人,绝对是一个铁骨柔肠的战士,因为王孙公子断没有这样的真情。这是一种怎样的真情啊,说它美是因为它有一种极致之美,一面是溯回溯游的上下求索,一面是朦胧隐约的闪闪烁烁。这种朦胧之美、隐约之美、飘逸之美,多么符合中国诗歌“雾失楼台,月迷津渡”的意境和国人月下赏花,隔纱观竹的审美情趣。碧水、翠叶、白花,朦胧的月光,急切的心情,漫流的河水,飘忽的伊人,这是谈情说爱吗?是,但它更多的是对诗歌意境和中国爱情美轮美奂的诠释。当这种美到极致的爱情向往从一个横刀立马的战士身上淋漓尽致地表现出来时,你还会怀疑你眼前的渭河,脚下的土地和磅礴绵亘的朱圉山吗?这片沃土不仅赐予秦人以勇敢,更赐予秦人以爱情。是爱,让他们胯下的战马四蹄生风,手中的青铜兵器闪烁着冰雪的光芒。《诗经》收藏了这一切,毛家坪保存和再现了这一切。

总爱徜徉在月光下的渭河边,在“庄生晓梦迷蝴蝶”的如梦如幻中想象两千多年前的月光和蒹葭。古人不知今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曾经照耀古人,照耀《诗经》的月光,此刻,正照耀着毛家坪和梦中的我。即使在梦中,我也在一遍遍吟哦着《黄鸟》,吟哦着《无衣》,吟哦着《蒹葭》。我体味着秦人的悲愤和豪迈,也体味着秦人渭河一样穿越时空的爱情。牺牲、奋斗的全部目的,就是为了这芦花般纯洁的爱情。只有爱情,才能让挺枪而去的勇士陡增无穷的勇气,也只有爱情,才能使凯旋归来的勇士感到牺牲的价值和活着的意义。“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为了那个梦一样真实而隐约的“伊人”,秦人有溯回从之,溯游从之的执着,楚人屈原更在“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的“虽九死而其犹未悔”中,用行动书写着爱的忠诚。这爱,像《诗经》中的蒹葭,那么青葱,那么圣洁,更像一条绵绵无尽的白练,从先秦飘到如今。

梦远去了,《诗经》还在,《秦风》还在,蒹葭依然青,芦花依旧白。我眼中的历史,从朦胧到清醒,其实就是一本书,一本蒹葭葳蕤的《诗经》。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摘自《甘肃日报》2015年5月19日

牛勃,甘肃省甘谷县人。中共党员,中国作家协会、戏剧家协会、戏剧文学学会会员,中华伏羲文化研究会会员,中国戏曲学院中国文艺评论基地研究员,甘肃省天水市政协委员、文联委员、市作协副主席。在各级各类报刊发表各类作品600余篇,260多万字。编演大型秦腔历史剧、现代剧《睢阳魂》《椒乡里的麻辣事》等9部,获全国各级各类奖励10余次。2008年被选为第29届北京奥运会火炬手,2014年被评为全国首届“书香家庭”。

出版文学作品有:长篇小说《此人》《官场密码》《大像山传奇》,长篇报告文学《甘泉梦》《三和之道》,散文小说集《此情》,散文集《此景》《远去的背影》(上下卷)。出版史志专著有:《甘谷史话》《甘谷县军事志》《善华寺志》《武氏家谱》。校点整理古籍有:《伏羌县志》《甘谷道情选》。主编作品有:《甘谷县志》等。编演戏剧有:大型秦腔历史剧《睢阳魂》《像山情》《玉兰仙子》《赵充国》《大唐名相》等,大型秦腔现代剧《椒乡里的麻辣事》《激流飞渡》《红梨泪》,眉户剧《审钱》《山村来了城里人》等,小品《国策不放假》《四喜丸子》等,情景剧《初心不退休》等。电影文学剧本有:《椒乡里的麻辣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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